北京的这条胡同,就建筑而论,并没有多少“京味儿”。要想看北京典型的四合院:高门楼、影壁墙、垂华门、五脊六兽、四梁八柱、磨砖对缝、飞檐滴水、曲径回廊、门簪石鼓……趁早别上这儿来,一律没有。这胡同不长,也不拐弯儿,一眼可以看到头儿。两旁是一式的排房,一样的街门,一样的院子,一样的房子,灰砖、灰瓦,每个院子一溜儿五间北房。房前带个简易的廊于,以砖柱支着廊檐,檐下铺砖,并有砖铺雨路从各个房门通向院里,再通向街门。胡同里却既没铺砖,也没铺沥青,是一条土路,下雨时满地泥泞。每院住两家、三家不等,说是“大杂院”,又不太大,也不太杂。院墙极矮,装两扇木栅栏街门,不常关闭,门闩多被孩子们弄坏了,就敞着。有的门扇不知被谁卸去搭床了,也没人管,不要门就是了。院子两两相对,每一排的东西两院合用一个自来水龙头,街坊之间的接触便十分频繁。再则,每排房的后墙又兼作后一排的前院墙,后窗户实际上冲着人家的院子,谁家有点事儿,前后左右都能知道,保密程度极低。有时候,隔着墙就说上话儿了:“咳,这儿夜班回来正睡觉呢,别吵了咳!”“二婶儿,我这儿正炝锅呢,有葱吗?劳您驾扔过来一棵!”
这儿的街坊大都能和睦相处。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上辈子、上上辈子就住一条胡同,虽是杂姓,却穿插着好多关系,她叫她“三奶奶”,他叫他“二爷”,甚至连小孩还分“姑姑”、“侄子”辈儿,也不知是怎么排的。早先,这些住户的职业以经商居多,有“勤行”的,便是开饭馆、卖小吃之类。有“玉器行”的,卖珠宝古玩。有“菜行”的,担挑、摆摊儿卖菜而已。解放以后,有的仍操旧业,有的改了行,但仍沿袭过去的称呼不变,如“爆肚儿陈家”、“炸糕刘家”、“玉器赵家”、“花儿洪家”筹等,以此代替了门牌号码。他们原来都住在菜市口附近的一条胡同,挨着闹市,各行各业做生意都方便。后来市*建设征用地皮,旧房拆迁,这些人家集体搬家,连根儿拔到了现在的地盘儿,给他们盖了这片排房。好比一个小社会,整个儿挪了窝儿,社会关系并没变,一切照旧。刚搬进新家,孩子们倒觉得新鲜,各家的房子都一样,不留神就走错了,难免嘻笑一场。后来各家按照各自的习惯和需要,把本来一样的院子变得不一样了。有的在院子里种上几棵草茉莉,开得火红一片。有的在房檐前头种上扁豆、丝瓜、葡萄,绿荫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有的则搭个鸡窝,养几只下蛋的母鸡,虽然街道上有时候声称“城市不准养鸡”,来嚷嚷一阵,嚷过也就罢了。还有悠闲的人,在房前摆了大大小小的鱼缸,养金鱼、神仙鱼,水儿清清,鱼儿摇摇,倒也像神仙过的日子。
60年代中期,胡同里搬进来一家外来户。这“外来户”并非来自上海、南京、两广,而是北京人,从东城搬到南城来而已。因为不是集体搬迁的老街坊,在人们心目中就成了“外来户”。这户人家的到来,理所当然地引起老住户们的注目,平添了很多茶余饭后的谈资,并已由此生出了一段故事。
其实,即使没有外来户搬来,这儿也有故事的,只是彼此都知根知底,老年陈账就觉得平淡了。自此之后,胡同里便有了一些新鲜感。
故事便从这儿开始,时在公元年夏秋之交。
礼拜天是她出游的日子。
瞧,她出来了,穿着花丝葛紧身旗袍,淡紫色的底子上撒满了浅绿的碎花儿,袖口和旗袍的下摆外边露出细白细白的胳膊腿儿。高高的领口连扣两个纽襻儿,衬得那张粉脸像梨花儿似的。其实,她并没搽粉,天生就这么白,一头青丝天然打着鬈儿,洗得干干净净,再抹上那么一层梳头油,乌亮乌亮的,散发着一股清香。眉毛精心地摘过,细细的,长长的,弯弯的,像两道月牙儿。她年已三十五岁,妙龄已过,称不上娇艳了,脸上的肉皮儿也有些松弛,可身条儿保持得好,不像旁人家的媳妇那样,生过几个孩子就早早地发了福,一个赛一个地胖。何况她又十分会打扮自己,不是靠珍珠翡翠往身上堆砌,而是让自己的美恰如其分地得到显示。一件半旧旗袍,胸前缀一朵白兰花,这在上海南京路也许平平无奇,可在北京的这条小胡同里,就足够艳冠群芳了。
她坐在三轮车的座儿上,布篷子遮住了早晨的阳光,一抹淡淡的阴影儿罩住她的上半身,有一种浮云遮月的朦胧意韵。两条细长的白腿,穿着长筒丝袜,月白色尖口儿布鞋,像曲艺演员爱穿的那种样式,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跷起来,摆成一个优美的×形。她不用吩咐,车夫就像识途老马,轻车熟路地拉着她穿过胡同,到她想去的地方去。
车夫是她的丈夫,叫石凤德,人称“德子”。
德子早先不住这条胡同,去年才搬来的。他在三轮联社工作,这工作当然不起眼,解放前叫“臭拉车的”,骆驼祥子一类的角色。现在当然把这个“臭”字去掉了,可也没人叫他“三轮儿司机”。德子四十多了,红脸膛儿,剃光头,头顶和下巴都是尖的,颧骨挺高,整个脑袋像个枣核儿,媳妇说得好听,像“香榧子”。德子大高个儿,胳膊腿儿成年累月让三轮儿给练出来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肉,要多瓷实有多瓷实,让太阳晒成了古铜色儿。他嘴笨,卖力气的人,不大会说话,厚嘴唇,眯缝眼,透着憨厚样儿。这么个粗笨男人,竟然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不是天意的安排,就是命运的偶合。“德子,你他妈的是不是跑到王母娘娘的瑶池偷看仙女洗澡,藏了人家的衣裳,才拐了个媳妇来?”有人这么问他,德子只是咧开厚嘴唇嘿嘿一笑了事,并不回答。那笑容,美滋滋的,说明他确认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说是“拐”的也无妨。可他那媳妇并不像拐来的,她对德子甭提多体贴。衣裳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板板正正。他出车回来,饭菜早就预备好了,变着法儿地给他调剂口味,拉车挣的钱,多半花在拉车人的嘴里。夏天,德子吃完晚饭往凉席上一躺,媳妇坐在旁边,手里拿把芭蕉扇,给他轰蚊子。冬天,一只热水袋早把被窝悟热了,他全靠脚力挣钱,可不能冻了脚。德子知足,总觉得欠了媳妇的情分,又不知该怎么报答。
他报答的办法简单而有趣。每逢礼拜天,德子就不出车了,拉着他的媳妇出去玩,逛王府井,逛西单,逛北海、天坛,再远了就去颐和园、香山、十三陵。媳妇坐车,像个贵妇人,他拉车,像个雇来的车夫。
这会儿,两日子收拾停当,三轮儿出了院门,轻快地行驶在胡同里。
胡同里好多人出来看。出门上班的,手里提溜个包儿,一边儿走,一边儿向那车瞄一眼。上街买油饼儿的,手里托个笸箩,站住脚,朝那车瞥一眼。在街门口倒泔水的,端着盆,也往那车瞅一眼,不提防泔水洒在脚面上。这些都是路遇。还有专门等着看的,都是些半大孩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一到礼拜天,早早地就到门口等着这辆车。那会儿,北京还没有普及电视,人们也不像现在这么迷球赛之类,大伙儿奔日子奔得乏味,平常谁家打架便是附近居民的一次娱乐,纷纷跑来围观。自从德子两口儿搬来,“德子拉车”便也成了胡同里的一景。
德子不怕看,双手握着车把,两脚悠然自得地蹬着脚蹬子,径直朝前驶去,乐于当街坊们的展览品。他的媳妇也不怕看,那贵妇人的派头儿,决不因人们的围观而微露羞怯之色。她居高临下,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目光从街坊们的头顶扫过,巡视着这些浑浑噩噩的看客。
在胡同北头住的小黑子是美术印刷厂的工人,有一次拿回一张刚印出来的画——克拉姆斯柯依的传世名作《无名女郎》,他奶奶一瞅就说:“哟,这不是德子媳妇吗?”街坊们也都说像。当然,不是哪儿都像,那帽子、衣裳当然不像,高鼻子、深眼窝也不像,年纪也比德子媳妇“少相”,就是那个“劲儿”像。那女郎斜靠在出游的马车上,微微扭过脸来,低垂着眼睑,高傲地俯视着人生……黑子奶奶说:“活脱一个德子媳妇!”无形中,这张画又大大抬高了德子媳妇的身价,增添了一种神秘色彩,《无名女郎》使她在胡同里有了名。
德子媳妇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傲慢起来,红花儿还要绿叶衬,远亲不如近邻,街坊们是得罪不起的。车子一路走,她一路和人们打着招呼:“吃了吗,您哪?”
“吃了,吃了,”人们照例这样作答,并再找补上一句,“出去遛遛?”
她答:“出去遛遛。”
三轮儿驶出了胡同,往北奔大街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走散了。
只有疯顺儿没走。他站在胡同口大伙儿倒垃圾的地方,一手扶着电线杆子,一手伸着食指,抠着嘴,哈喇子顺手流到胳膊肘儿上。他望着远去的德子媳妇,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咳……”瓮声瓮气,像是嘴里衔着个热茄子,舌头不听使唤。疯顺儿是街道主任孙桂贞的儿子,生下来起名叫“风顺儿”,是“一帆风顺”的意思,不曾想这小子越长越不顺,三岁才会走路,八岁才会说话,说也说不利落,连裤腰带都不会自个儿系。现在都十六七岁了,挺高的个子,还像个拖鼻涕、流哈喇子的孩子,吃饱了没事就往胡同口一站,愣愣地冲着什么都能看半天,然后感叹一番“好咳……”再蹒跚地挪个地方发愣。人们叫他“疯顺儿”,他妈是街道主任又怎么着?反正谁也听不清“疯”和“风”有什么差别。他妈忌讳这个名儿,就把“风”字免去,叫他“顺儿”。
“顺儿!你还不回来塞?”这是他妈在叫他了。“塞”,就是吃饭。
孙桂贞站在院门日,腆着胖墩墩的肚子,望着这边儿叫。挫老婆高声,她这一嗓子,整个胡同都能听见。
疯顺儿快快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还恋恋不舍地扭头往胡同口又瞅了一眼,那儿,德子的车拐过弯去了,瞅不见了。
孙桂贞往家里推推疯顺儿:“快塞去吧,还瞅什么?”
住德子前边那排的马三胜正好走过来,就笑着搭上了茬儿:“他瞅德子媳妇呢!孙主任,您赶明儿也给疯顺儿找这么个媳妇!”
疯顺儿嘿嘿地一笑,缓慢地转着脖子说:“好咳……”
马三胜开心地大笑:“您瞅,怎么样?”
孙桂贞瞪了他一眼:“呣们顺儿才十七,早着呢,用不着张罗媳妇!”
“这倒是!”马三胜顺着她说。他有这个本事:什么话茬儿都能接上,瞎打哈哈的话还说得挺认真,“孙主任,您家的疯顺儿是贵人语迟,说不定后福无穷,到时候,说媳妇的人挤破门,拣好的挑!这辈于,谁也不知道谁走到哪一步!哎,就说德子吧,这小子论长相没长相,论家产没家产,论工作也没个露脸儿的工作,可媳妇倒挺是样儿,也不知是怎么走了桃花儿运,从哪勾搭来的?”
马三胜是个大工厂的锅炉工,他瞅不起德子这拉车的。
孙桂贞笑了:“三胜,你小子说话没正经的,瞅着人家的媳妇眼馋?谁像你?三十多了,从农村诓了个媳妇来都留不住,还让她跑喽!”
“瞧您说的!那是我嫌她土,跟她打离婚啦。您瞅我赶明儿娶个更好的!”马三胜用手胡嘻着脸上的胡茬子,讪讪地说。随即又把话题绕回来,“要说诓,没准儿德子这媳妇才是诓来的呢!瞧那娘们儿的做派,官儿太太似的,怎么*迷心窍跟了他呢?”
“就说呢!德子旧根儿不在咱这儿住家,咱也不知根知底。也许,他媳妇的娘家是个富贵人家,解放后失了势才肯嫁给这个臭拉车的,图他个阶级成分儿?”孙桂贞说。她这话似乎不大合乎街道主任的阶级立场。
“倒也不言定。资本家又不像地主,财产不充公,不至于连姑娘都找不到好主儿,呣们厂的老板今儿还拿定息嘛,姑爷还是个干部哩!我说德子媳妇没准儿是哪个奔台湾去的大官儿的小老婆啊什么的。”马三胜坚持他的推断,尽管说不出什么根据。如果他看过老舍的《骆驼祥子》,也许会联想更丰富、更具体些,干脆就认定德子媳妇就是那个跟拉车的私通的虎妞得啦。
“咳,甭管人家是怎回事了,”孙桂贞说,“我瞅德子媳妇倒是个有心路的人,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年月变了,就嫁给个工人,家里又没拖累,还是享清福。天生的富贵人,就是个富贵命。三胜,你可别满世界去嚼人家的舌头,‘台湾’啊‘官儿太太’啊什么的,这话说不得,留神让德子听见了,跟你翻扯!”
“咳!呣们家住这胡同几十年了,还怕他?”马三胜一笑,“他翻扯怎么着?我说屈了他,让他自个儿说给咱们老街坊们听听!他搬这儿来也年把了,怎么压根儿没瞧见他丈母娘家有个人毛儿来过?”
“呃?”孙桂贞也犯了寻思,“这娘们儿也三十好几了,怎么也没个孩子?横是都撇下了,跟着德子跑出来的?”
“妈,还塞不塞啦?”疯顺儿在院门里头等得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催他妈。
孙桂贞这才想起了吃饭的茬儿,丢下了马三胜,往院里走,一边儿走,一边儿还琢磨着刚才说的这码事儿。德子媳妇到底是怎么个话儿?身为街道主任,连本胡同的人头儿都模不清,多少有点儿“失职”的味道。
马三胜回家站了站,他妈给他把早饭做好了:昨天的剩米饭,有些馊,拿凉水淘了,切点儿葱花儿炒了炒。马三胜只瞅了一眼,就饱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走出去。
年过三十的汉子,还没混上个媳妇,这其实怪不得马三胜,都是家拖累的。他爸爸早先是个卖菜的,孤零零一人,担着挑子沿街叫卖,人称“菜芽儿马”。菜芽儿马嘴巧,人缘好,左近几条街上的居民都认识他。“菜芽儿马,今儿个有什么菜?”“萝卜素椒脆*瓜,茄子大葱嫩冬瓜,吃吧你哪!”人们就拣好的挑,菜芽儿马也不用秤,估摸着要个价儿,保证不让买主儿吃亏,当然也不让自个儿赔本儿,他的眼睛比秤还准。如果你手头没零钱,他就爽快地笑笑,允许赊账,久后忘了还,他也不开口讨债,只当是忘了。这样,菜芽儿马辛辛苦苦奔忙了半世,只糊得一张嘴,吃饭之外,还嗜好喝两盅儿酒,当然也就攒不下什么家业。但是好名声却出去了。于是就有一个中年的寡妇,也是菜芽儿马的老主顾,主动跟他搭乎上了,两家合为一家。寡妇还带了个独养儿子,按原来夫家的大排行取名“三胜”,便改姓马,名字照旧。菜芽儿马年过半百,突然时来运转,老婆孩子全有了,还带来了一份家当。三胜他妈料理家务,日子过得有来有去,手头渐渐宽裕,菜芽儿马往酒铺跑得更勤,酒瘾骤增,像要把前半辈子欠的都找补回来似的,天天灌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有时醉卧街头,有时醉打妻儿。有一回,三胜他妈偷偷地给前夫烧纸,让他知道了,一顿拳打脚踢,砸锅摔碗,酒疯撒邪乎了!“菜芽儿马”的名称遂被“酒罐”所代替,一提“酒罐”,街坊便掩鼻而笑,人人不齿。不消几年,马家的日子便被“酒罐”糟得丁当作响,以至每年的布票刚发下来,“酒罐”就一把从老婆手中夺去,撕得粉碎,还扔到炉子里化为灰烬,嘴里愤愤地骂着:“我叫你穿!我叫你穿!”那年月,三胜母子几乎快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他妈思前想后,后悔不迭。三年困难时期,“酒罐”瘦得皮包骨头,一阵风就能吹倒,仍然不惜倾囊买高价的劣质白酒,终于失尽元气,卧病不起,一命呜呼。临终之际,“酒罐”四肢无力地躺在光板凉席上,一双眼眍眼还直直地望着桌上的空酒瓶儿,渴望再得一醉。三胜他妈不禁心头火起,抬起巴掌,抡圆了,朝“酒罐”脸上打去!那瘦干郎脸颊上留下了煞白的五个指头印,血色全无,“酒罐”登时气绝。人们又怜惜起死*来,说三胜他妈心狠、手狠,爷们是让她打死的。殊不知,“酒罐”不倒,三胜母子就休想有条活路。如今,三胜三十出头了,还没成家,好岁数让“酒罐”给耽误了。其实也有过好机会,那年,他到北边儿出差,帮厂里食堂买蘑菇、羊肉,从张家口那边儿带来一个女的,等人家在北京落上了户口,就跟他吹了。那时候“酒罐”还没死,这个家,连口外的乡下人也瞅不上。
……
马三胜伸手从院里那一堆鱼缸跟前拿了网子、瓶子,想到护城河捞鱼虫去。出了街门,又懒得去了,不知不觉迈腿进了街道主任的院子。
孙桂贞正和疯顺儿吃早饭呢,烙饼、薄脆、焦圈儿。
“三胜,你来个焦圈儿!”孙桂贞说。
“不了,我刚吃过,也是焦圈儿。”马三胜撒了个谎,他要面子。
疯顺儿满嘴粘着焦圈儿的渣儿,眼睛望着马三胜手里的网于、瓶子说:“角……角……”
马三胜把瓶口倒过来说:“空的。”
孙桂贞笑着说:“没人要你的。哎,你的神仙鱼多少钱一条?”
“钱?”马三胜不以为然地说,“咱不卖钱,我是养着玩儿的!”
孙桂贞不信:“养着玩儿的?那么多!”
马三胜说:“多了就送人,真是对劲儿的朋友,喜欢哪条。拿去!”
孙桂贞半开玩笑地说:“那你给我一条?”
马三胜也半开玩笑地说:“不含糊!可是您送我点儿什么呢?”
孙桂贞说:“我给你一个耳刮子!”
马三胜舰着脸说:“大婶儿,别价!您该送我一个……哎,给我介绍一个对象!”
孙桂贞收拾着碗筷说:“去,去!没这么值钱的鱼!”
马三胜正想走,又回头问了一句:“娟子没在家?”他说的娟子,是疯顺的姐姐。
孙桂贞往里屋努努嘴说:“姑奶奶还没起呢,大礼拜天的,让她多睡会儿。”
马三胜往里屋瞅了瞅,床上被子靠墙摞着,根本没人。就笑了笑说:“八成是昨儿晚上没回来吧?住哪儿啦?”
孙桂贞沉下脸说:“瞅什么?没规矩!”
马三胜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讪讪地说:“您放心,我马三胜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用神仙鱼换您的美人鱼!您这街道干部、革命烈属,呣们高攀不起啊!”
孙桂贞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明白就得!”
她转过脸来,骄傲地瞟了一眼正中墙上挂的镜框,那里边,端端正正地镶着一张发*的证书,印着50年代的繁体字:“光荣烈属”。
三胜家前边儿的这院子里清静。东头两间是德子家的,两口子锁上门出去逛去了,中间李家是双职工,都上班走了,就剩下西头的梁奶奶一家人在家了。三个孙女儿,趴在饭桌上、炕桌上各人做各人的作业,梁奶奶的儿子梁思济在里屋的床上裁一块花布。梁奶奶坐在廊子底下,案板搁在板凳上,手握着菜刀在剁肉馅儿,院子里只听见这持续不断的鼓点儿似的响声。梁思济是个大夫,大学毕业之后,和他的一个同班同学结了婚,医院工作。两年一个孩子,两年一个孩子,台阶儿似的生了三个女儿,等到大的上五年级、二的上三年级、三的上一年级,女的突然有了外遇,死活要离婚,梁思济不强留,就办了离婚手续,随她去吧。家里撒下三个娇女,可使他为了难,上班一天看几十个病人,下了班又得分担老母的家务,既当爹,又当妈,甚至还得学着给女儿做衣裳。梁奶奶心疼儿子,泪往心里流,今儿个是礼拜天,她早早地买了三斤扁豆、一斤牛肉,给全家包顿饺子,这会儿正剁馅呢。
梁思济站在里屋床边,对着那块花布发愁,琢磨着怎么合理利用,才能裁成三条裙子。比划了半天,画好了粉线,小心翼翼地剪了下来,一一拼在床上。猛然间,发现出了一个大错:料倒是凑合够了,可老三的这件,梅花儿全是倒着的了,倒梅?倒霉!
梁思济背上渗出了一层汗,衬衫贴在脊梁上,从心里往外冒火。这时候,廊下的鼓点儿正敲得均匀,梁思济一把团了床上的花布,拿起剪子“咔嚓、咔嚓”胡铰了一通,啪地扔下剪子,冲着外头大吼一声:“别剁了!”
三个女儿大吃一惊,老太太吓了一跳,那菜刀剁在了左手指头上,老大的一条口子,血滴滴答答往下掉!
梁思济慌了,赶紧从抽屉里找出红药水、止痛粉和绷带这些医生家里常备的东西,一边儿给梁奶奶包扎,一边儿自己的手在哆嗦,老母的十指连着他的心!
“不碍事,不碍事,”梁奶奶的脸都变了色,惊恐地望着儿子,“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吼什么?”
梁思济把母亲搀进屋,望着吓傻了的三个女儿,长叹一声:“妈,我……舍不得丢下你们啊!”
梁奶奶听着话音儿不对,愣愣地说:“儿啊,你这是怎么话儿?日子再难,妈领着你们过,有合适的咱再找一个,你可别往绝路上想啊!”
三个女儿都懂事早,听了这话,一齐扑到爸爸身上,哭着说:“爸爸,您可不能死啊!”
梁思济揽着女儿,一个一个抚摸着她们的脸,给她们擦泪,半晌才说:“我哪会死啊?不看着你们长大成人,爸爸舍不得死!可是,爸爸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梁奶奶眼睛瞪得老大:“疯话!你上哪儿去?”
梁思济垂下头说:“妈!昨天领导找我谈话了,我们科里要派一个大夫去支援三线,派我去。”
大女儿着急地问:“三线在哪儿?”
二女儿紧跟着问:“什么时候回来?”
三女儿也追着问:“带我们去吗?”
梁思济叹了口气说:“好几千里地,西边儿,山里头,远得很,我一个人去,谁都不带!调到那儿工作,永远不回来了!”
梁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你答应了?”
梁思济说:“领导上决定了,我还能不答应?支援三线,是光荣的任务,那儿有很多工人,也是从北京调去的,不能没有大夫!”
梁奶奶沉下脸说:“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和家里商量一声儿!医院里那么多大夫,别人不能去?干吗非得你去?”
梁思济说:“领导上对我说:你的业务是全科最好的,一个顶十个用!再说,你又不存在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
“这叫放屁!”梁奶奶气得浑身打战,“你们领导横不是人养活出来的,怎么没个人心眼儿?我找他们讲理去,告到毛主席那儿,呣们也占理!哼,这是看着呣们老的老、小的小,还没死喽,活得太舒坦,再往心裹扎一刀!”
梁思济一把抓住老母亲的手:“妈,您可不能告!这么一来,您可就把儿毁了!”
梁奶奶被砍伤的手指,霍霍地跳,钻心地疼,血从白绷带里边儿渗出来,殷红的一片,往下滴答!
天快黑了,德子两口子才回来。
一进屋,“主仆”身份就倒了个儿,德子拉了一天车,累了。媳妇说:“上炕躺会儿,该伸伸腿儿了。”德子就脱了鞋,往床上一躺。这儿的人习惯把床说成“炕”,其实,土炕早就被淘汰了。媳妇忙乎起来,从碗橱里端出个花边小碗儿,边上扣着一把调羹,递到床边上:“呀,吃了这碗,解解乏!”
德子折身坐起,接过碗。那里头,红枣、莲子、白木耳,熬好了,撒上白糖,早拿凉水镇着,这会儿吃起来,又甜,又凉,又腻乎,德子一勺一勺舀着吃,咂摸着生活的甜蜜。
刚撂下碗,串门儿的来了,马三胜、小黑子,还有疯顺儿。
“吃了吗,您哪?”马三胜进门就打个招呼。
“呣们在外头吃了。”德子说,连忙穿鞋下地,招呼客人坐。
德子媳妇从里屋走出来,她已经脱去了旗袍,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裤,见来了客人,笑盈盈地说:“哟,是你们二位啊?”一抬头瞅见门边儿还站着个疯顺儿,来的都是客,便一视同仁地找补上一句:“噢,三位,坐,都请坐!”
马三胜和黑子早就坐在八仙桌旁边的那两把老式木椅上了,只是疯顺儿没进来,倚在门框上,食指抠着嘴,两眼直直地往里瞅。
德子媳妇嫣然一笑,转身端出一盘五香瓜子,搁在桌子上:“闲着没事儿,嗑点瓜子儿吧!”又瞅了一眼门旁的疯顺儿,便抓了一把递过去,“给你!”她是外来户,明知疯顺儿是傻子,也不便得罪,在这条胡同里,疯顺儿也算是个“干部子弟”哩。
疯顺儿不去伸手接瓜子,却把上衣的口袋撑开:“嗳……嗳……”德子媳妇便把手里的瓜子给他装进去。马三胜不屑地往那边儿瞥了一眼,心想:你把他也当个人!
黑子捏着盘子里的瓜子嗑。马三胜不爱嗑瓜子,伸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掏烟。
“哟,您瞧我,忘了拿烟了!”德子媳妇歉意地说着,顺手从桌上搁粮票、油票的盒子后头拿出一盒“前门”烟,抽出三枝,递给马三胜和黑子,剩下一枝叼在自个儿嘴上。
黑子接过去了。马三胜一看人家的烟比他的强,掏出了一半的烟盒又塞回去了,伸手也接了过来。德子媳妇划着了火柴,给他们点着。马三胜猛吸一口,然后慢慢地从鼻孔中喷着两条烟柱,像是在品评这烟味儿,又像是在品评由德子媳妇亲手点烟的味儿。
德子媳妇把手里那根火柴甩灭了。又划了一根火柴才点着自己的那枝烟。
黑子说:“大嫂,您这不是成心费一根洋火儿吗?”
德子媳妇吸了一口烟,说:“有学问的人都说:三火成灾,一根洋火儿只能点两根儿烟。”
马三胜瞥了黑子一眼:“长见识了吧?”
黑子也不臊,嘻嘻地笑着说:“咱井底下的蛤蟆,见过多大天儿?哪儿能比德子嫂见多识广的?”回头又瞥着德子媳妇,“大嫂,您这身儿旗袍儿素净,比那花的更好看!”
德子媳妇叼着烟说:“兄弟,这是睡衣。”
马三胜把粘在舌头上的烟末子啤出去,奚落地朝黑子说:“你他妈的净露怯,人家睡觉都单有一套衣裳,像你似的?一身工作服滚到黑?”
黑子又嘿嘿地自嘲。
德子媳妇把手里的火柴棍儿甩灭了,转过脸去,对着桌上的小镜子,用那火柴棍上的半截儿炭灰描了描眉梢,左手里的烟却舍不得放下,两个手指头夹着,向上舒卷着一缕线儿香似的青烟。
德子坐在板凳上,皱了皱眉头,朝她说:“你把那烟掐了成不成?咱这边儿的妇女没有抽烟的,叫人瞅着不是样儿!”
媳妇这回没听他的,又吸了一口说:“戒不了啊!哎,国家开烟厂,抽烟又不犯法,哪儿写着这烟只许男人抽啦?”
德子的厚嘴唇却嘟囔着说:“男人也不是个个抽烟……”
马三胜斜眼瞅着他,明知他不会抽烟,却有意说:“德子哥,男人不抽烟,就没个汉子味儿……”说着,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枝,朝门旁的疯顺儿扔过去:“疯顺儿,来一根儿!”
德子像被打了脸,脖根红红的扭过头去。
疯顺儿把手从嘴角抽出来,捡起那支烟,送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塞到那装满瓜子的口袋里去。
“哟,”德子媳妇笑着说,“你还舍不得抽,给你爸爸带家去?”
马三胜和黑子都乐了。
德子媳妇说:“这可别笑话人家,他不傻,还知道孝顺他爸爸呢!”
马三胜说:“他哪儿有爸爸?他家挣钱的那位是他叔!”
德子媳妇自觉失口,不好意思地说:“他叔?我还当是……”
马三胜笑着说:“您可别给人家安错了位儿,孙主任的爷们早就光荣牺牲了,全靠小叔子领家过日子,疯顺儿他们也差不离儿把他当成爸爸了。街坊们倒也没人敢闲言碎语的,这有什么?老嫂比母嘛!哎,大嫂,您可别当着孙主任打听这事儿,留神她跟您翻扯!”
德子媳妇听出马三胜话里有话,便表情肃然地说:“我可不待见嚼老婆舌、串是非的,各人的日子各人过,我管人家干吗?”
马三胜依旧是那么嘻嘻地笑着,肚子里还憋着话呢。瞅着墙上贴的那张年画《武松打虎》,借题发挥,扯得不着边际:“大嫂,要都像您这么样儿,世界倒清静了。咳,什么事儿不是坏在街坊的嘴里?就说武二爷吧,要不是卖梨的郓哥儿和那个老不死的何九叔串是非,武二爷也不至于连杀三条人命,闹得一条街不得安宁!”
德子是懂戏的主儿,听到这儿,便搭茬儿了:“三胜,你这叫歪批《水浒》!潘金莲儿勾搭奸夫害本夫,我看是该杀!”“你们犯不着替古人担忧,”德子媳妇说,叹了口气,“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潘金莲儿也过得不容易!”
黑子年轻,二十来岁的毛孩子懂不了那么多的老戏,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是想听,听到这儿,插嘴说:“是个女的?”“可不嘛!”马三胜说,“早先是个财主家的丫鬟,因为和老爷不大清楚,叫太太知道了,一发狠,把她白给了卖烧饼的武大郎。武大郎你总得听说过吧?”
黑子说:“听说过,是个小矮个儿?”
马三胜说:“三块豆腐干儿那么高。又矮、又丑、又没能耐。你说,潘金莲那么个女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嫁给这么个窝囊废,能痛快吗?她见了那些个堂堂男子汉,能不动心吗?”
德子媳妇说:“倒也是。”
德子脸上挺不自在:“什么‘倒也是’?你们越说越岔路了!”“哎,我说的是这个理儿,”马三胜毫不介意,说得正在兴头儿上,收不住,“早先,潘金莲儿也打过小叔子的主意来着,武二爷假正经,死活不干,她才找的西门庆。咳,错了!要是武二爷认了头,就像孙主任似的这么过不就得啦?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说完,大笑。黑子也跟着笑。倚在门旁的疯顺儿也跟着没头没脑地笑,哈喇子垂下了,成了个惊叹号。
德子急了,虎着脸说:“伙计,你们要说,上外头说去,我可惹不起人家街道主任!”
“顺儿,该回来塞啦!”是孙桂贞的声音。
“嘛呀?……嘛呀……”疯顺儿挺不耐烦,朝外头嚷嚷。
孙桂贞一路寻了来,进了院子,还在喊,只是语气缓和了:“顺儿,吃饭去!”
疯顺儿扒着门框,晃着身子:“不,不……还看……”
孙桂贞知道她儿子是在这儿看德子媳妇,心里有气没法儿说,就朝门里说:“德子,自打你们搬来,这胡同里添了西洋景啦!”
德子媳妇赶紧迎出来:“孙主任,您屋里坐!”
孙桂贞走进屋,马三胜和小黑子都不言声了,只剩下里屋的匣子在不疲倦地播送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的长篇文章。这儿的居民习惯于进屋就打开匣子,而不管里头唱什么、说什么,只是当个点缀,闲话儿照说。这会儿安静了,只听见匣子响,倒仿佛是为街道主任的来临造造*治气氛似的。
“哟,你们这儿是在*治学习哩?”孙桂贞打量着马三胜和小黑子。
“那可不,”马三胜说,“呣们德子哥正争取入*呢!”
“瞎扯!这怎么能当笑话儿说?”德子挺尴尬地瞪了马三胜一眼,不知所措地拿起桌上的烟盒,“孙主任,您抽烟!”
孙桂贞说:“不会。女人抽烟像什么样儿?”
德子听着扎耳朵,蔫蔫地把烟盒又撂到桌子上,“您坐!”
孙桂贞并不坐,看了看屋里新刷的墙、新糊的顶棚和墙上花花绿绿的年画,启动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说:“勤学习点儿好,说话就要来运动哩,说是要‘四清’:清*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咱这胡同里也不简单哩,也得透透地清一清。要不然,闹起修正主义,咱就得人头落地!”
马三胜吐了吐舌头:“您吓着了我啦!咱这胡同里还藏龙卧虎?喊,老年成说话:可着北京城,就数南城穷,乾隆爷私访都没到过咱这儿。几十年的老街坊了,谁不知道谁啊?我爸爸就算最穷的了吧?就说爆肚儿陈、花儿洪、玉器赵他们,也只够个小业主,连个资本家都没有,我闭着眼睛都能给您背一遍各家儿的老底儿,也就是德子哥这一家儿是刚搬来的……”
德子一下子脸色变得挺难看,“刚搬来的怎么着?呣们家三代都是无产阶级,打我爷爷那一辈儿就拉车!”
马三胜讪讪地站起来:“德子哥,我没说别的……”
德子媳妇笑吟吟地拦住她男人:“瞧你这倔脾气,咱也叫人家说不出什么来。现如今,咱们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什么运动也是整坏人。孙主任,您说是不是?”
“那可不?”孙桂贞说,“地富反坏右,时里刻里都惦记着变天哩,叫咱吃三遍苦、受二茬罪!老区长说了:如今那‘苏联’、‘男子拉妇’就是地富反坏右领导的哩!”她说的“男子拉妇”大概指的是南斯拉夫。
马三胜在厂子里隔长不短地听报告,自然不理会这传达到终点站、走了调儿的“精神”,他巴不得孙桂贞快点儿走,他好接茬儿和德子媳妇说话儿。
德子媳妇倒听得很认真,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这天可别变啊,还是如今世道好!不是有个歌儿这么唱嘛: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她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眼泪汪汪,像要哭似的。
孙桂贞颇有领导风度地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说:“他大嫂,你放心,大变不了,变不了!呣们这些个干部是干什么吃的!”说着,转身就要走,推着门旁的疯顺儿,“走啦,吃饭去,吃了饭妈还有工作哩!”
也许是因为孙桂贞刚才做出的“不变天”的庄严许诺使德子媳妇吃了定心丸,她感激地望着最末一级的*权代表,送她出门,还伸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塞给疯顺儿。疯顺儿受宠若惊地兜着衣裳襟儿,嘿嘿地笑着,跟他妈往外走。孙桂贞见人家这么给脸,眉开眼笑地对疯顺儿说:“瞧嫂子多疼你!”
马三胜和黑子在屋里咯咯地乐。
等德子媳妇折身回来,马三胜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大嫂,您跟德子哥哪年结的婚?”
德子今晚晌儿一直气儿不顺,早盼着这俩屁股沉的主儿快走,这会儿又听他瞎打听,虎着脸说:“干吗?查户口?”
德子媳妇比她男人灵得多,接过话茬儿说:“没吃着呣们的喜糖是不是?那会儿还不认得您这位兄弟呢!这么着吧,咱补!”随手从桌上小盒儿里抽出一张一元票,“呣,两位兄弟,嫂子请客啦!”
德子瞅着那张票儿,心里挺不是个滋味儿。他出牛力挣来的钱,媳妇却这么样儿地扔!
黑子伸手去接那张票儿,马三胜一把摁住了他的手:“闹着玩儿的,真这么下三烂?”转脸折身起来,知道自己该走了。临走,对德子媳妇说,“大嫂,在娘们儿里头,我还没见过您这么义气的!往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言语声儿!”
两人走了。马三胜哪是为了吃喜糖?他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很想知道德子家的过去。厂子里的女工也不少,但多数是穿了工作服的家庭妇女,上班混工资,下班忙着买菜、做饭、奶孩子、骂架,屁嘛不懂。他没接触过德子媳妇这样的女性,她也是个家庭妇女,可怎么那么开通呢?好像是个文化人,懂得那么多的事儿。但又和厂子里的那些女工程师、技术员不同,据说她们回家都是男人侍候,德子媳妇却又那么会体贴男人。猜不透,真是猜不透。要是能娶上这么个媳妇,也不枉为人一世,他想。
娟子昨晚上确实没回家,礼拜天又接茬儿在外头玩了一天,这会儿才回来,骑着辆“飞鸽”自行车,进了胡同也不下来,铃铛摁得丁当响,让步行的人给她让道儿。胡同本来就窄,上下班时候往往摩肩接踵,哪儿还有车行道?可是这儿没交通规则,愣小伙子们都舍不得下车,凭着铃铛开路,横冲直闯,从人缝儿里飞穿而过。娟子虽说是个姑娘家,比小子还横。她个子高身子壮,再加上从小生长在“干部”家庭,造就了一身傲气,见了街坊四邻,就像公主对待臣民,根本不往眼里瞧,爱理不理的。
她正傲然驱车赶路,前头有个手提土簸箕的老太太挡道儿。娟子连摁铃铛,车子却未减速。老太太心里慌张,一时辨不清身后的车子从哪边儿过,左躲右躲都不是,这当口儿,前轮子撞到她腿上,老太太一个大马趴摔倒了,土簸箕甩出去砸得西边的院墙当地一声响。
老太太大骂:“这是哪个没长眼的?赶着回家挨头刀儿去?”
娟子只好捏住闸,下车搀起老太太,正眼一看才知是黑子奶奶,“哟,是您哪?”
黑子奶奶发觉是主任的女儿,语气便立时缓和了下来:“娟子姑娘啊?往后骑车得留神,这道儿窄!”
老太太没伤着,站起身来,也不再说什么,拾起土簸箕,瞒珊地走回去了。娟子搀她起来的那会工夫,她瞅见娟子旁边还跟着个男的,也骑着车,她停下,那男的也停下了,急得什么似的。
黑子奶奶是眼瞅着娟子长起来的。她跟黑子同岁,属小龙的,小学、中学都是同学。这丫头从小架子大,爱支使人,黑子没少替她削铅笔、背书包。赶到初中毕业,他们谁也没考上高中,黑子进了美术印刷厂当工人,娟子到北京站当了列车员。在这条胡同里的人眼里,列车员就是个很了不起的职业了,穿着制服,戴着袖标,见天儿价坐火车,上海、广州,专跑大地方。出车回来,香蕉、菠萝一嘟噜一串的。这时候,小黑子就更不在她的眼下了,偶然碰上,就跟不认识似的。黑子奶奶琢磨着,人家横是有了对象了。
后来,娟子又不当列车员了,留在站上接车。孙桂贞说,那是领导照顾娟子,嫌出车太辛苦,也有危险,铁路上隔长不短地有“事故”。街坊们倒听说,“事故”不是翻车,是娟子在车上出了事啦,跟坐软卧车厢的一位当官儿的怎么怎么着了,领导上就不再让她出车了。这当然只是“民间传说”,胡同里的居民,谁也没有资格和胆量到车站去调查主任的女儿。娟子还是像平常那样傲气,不像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似的臊眉耷眼,也许压根儿就没有那回事。这不,人家大模大样儿地领着个男的来了,准是她的对象。
娟子一进门,正赶上全家人在吃晚饭,就回头瞅了瞅随她进来的那个男的,向孙桂贞介绍说:“妈,这就是许炳炎。”
孙桂贞连忙笑眯眯地站起来,“噢,炳炎哪?早该来家里玩嘛,外头齁热的,没处呆!快,屋里坐吧!”
许炳炎矜持地走进屋,恭敬地望望孙桂贞,叫声:“伯母!”再望望饭桌旁坐着的那个胖老头儿,叫声:“伯父!”
娟子指着胖老头儿说:“这是我叔。”
“噢……”许炳炎尴尬地望着娟子她叔,忙改口说:“叔叔您好!”
娟子她叔倒没有什么尴尬的,俨然一家之主的姿态,笑容可掬地说:“客气什么?坐,坐!”
许炳炎坐在饭桌旁。娟子从提包里掏出一串香蕉,把吃了一半饭的疯顺支到里屋去了,她怕这个傻兄弟在她男朋友面前现眼。
娟子她叔站起身来,伸出两只胖胖的手,迅速地收拾桌上的碗碟,热情地说:“还没吃饭呢不是?哎,往后吃饭就来家吃,家里方便!”一边儿又对孙桂贞说,“暖,你们陪着炳炎先聊聊,我得亮亮手艺,呣们爷儿俩喝几盅!”
娟子她们家是“勤行”世家,早先在菜市口开“和合居”饭馆,她爸爸是名震南城的厨师,光荣牺牲之后,饭馆由老二接管,娟子她叔也是个手艺高强的厨师。公私合营之后,他因为沾了烈士哥哥的光,不算“资方”,成了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胡同搬迁时,他调到这边儿来了,在胡同北口大街上的饭铺里当掌勺的大师傅。下班回来,自然也不让老嫂下厨,都是他一人的手艺,有贵客来临,更是责无旁贷。就这一点说,他一点儿也不像武二爷,倒是像武大郎。潘金莲是从不下厨的。
这边儿,孙桂贞陪着许炳炎说些桌面上的话儿,为了显示她的干部身份,较多地问了许炳炎一些关于*治学习的事儿。“你们铁路上也得搞‘四清’吧?我说都得清!”好像她掌管全国的方针大计似的,“你看‘男子拉妇’像社会主义国家吗?”好像许炳炎刚出国考察回来似的。没等许炳炎回答,她又自个儿下了断语,“我看不像!”又好像她已经去考察过了。
许炳炎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妈,您说的应该是‘南斯拉夫’!”娟子纠正她妈。
“就是肾子拉妇’啊!呣们街道上见天儿价学习,还不知道?”孙桂贞很自信。
那边儿,娟子她叔“磁磁啦啦”地又煎又炒,转眼间端了上来,一盘宫爆肉丁儿,一盘焦熘肉片儿,一盘辣子鸡块儿,再加上一盘拍*瓜,一盘芝麻酱拌粉皮儿,这桌子就摆满了。他又提溜来一瓶“衡水老白于”,摆上两只小酒盅儿,带头“喷儿咂”地喝起来。许炳炎文文静静的,不习惯喝白酒,又不便推辞,每当他举杯,就随着端起来,只用嘴唇轻轻地抿一下。
“炳炎,你今年二十几岁啦?”娟子她叔问。
“三十……呃,二十九。”许炳炎答。
“嗯,大了点儿。大点儿好,大点儿知道疼人,呣们娟子从小娇惯了,你以后得让着她点儿。”娟子她叔喝得高兴,话说得急了点儿,初次见面,不该这么直来直去。
“妈,您看我叔说的什么话?”娟子故作扭。泥地拿胳膊肘儿捅捅她妈。
孙桂贞笑笑说:“老当家儿的,可不就是这点儿心事嘛!你都二十四了,还晃荡什么?我瞅着炳炎挺老实的孩子。”
娟子她叔受到鼓励,话就更收不住了,进一步盘问许炳炎:“什么文化程度哇?”
“中专,铁路技校毕业的。”
“那好,比呣们娟子强呢!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呃……没什么人了,父母都去世了,就我一个人。”
“清静,清静!”孙桂贞插嘴说。
娟子她叔眉开眼笑地说:“一个人?赶明儿还不搬过来得啦,倒插门儿,咱这儿房宽敞!”
看来,娟子的这朋友交的时间不长,双方都还不摸底,但说话的口气却已像定下了似的。一家人正在越说越近乎,巴不得今晚上就成就百年之好,没提防噔噔噔一串脚步声,闯进来一个人。
孙桂贞抬头一看,是个女的,二十六七岁光景,一脸怒气,呼哧带喘。孙桂贞就问:“你找谁?”
那女的也不答话,径直奔许炳炎冲过去。
许炳炎猛然扭过头来,脸刷地变成了死灰色,手中的酒盅儿哗啦掉在地上,摔成五六瓣儿!
娟子她叔瞪着血红的眼珠:“这……这叫怎么个话儿?”
那女的也不理他,伸手朝许炳炎就是一巴掌!
娟子呼地跳起来:‘不许你打人!”
那女的眼珠子像在冒火,冲着娟子说:“我打我的男人,碍着你这个骚货什么事儿了?我……我还敢打你呢!”说着,一个巴掌打过来,娟子一个趔趄,两眼冒火星儿!
许炳炎恨不能磕头求饶,拽住他老婆的手说:“我说,你听我说……”
“啪,啪!”又是两巴掌,那女的可着嗓子嚷嚷:“还说你妈的个×!老婆孩子都扔了,一个礼拜都不着家,钻到这儿闻骚味儿来了,这儿是他妈的窑子?”
里屋的疯顺儿,老半天都没言声儿,此刻大概已经嚼完了那一串香蕉,被这突然而来的刺激弄得兴奋异常,风风火火地窜出来,跳到院子里,像过节似的大声嚷嚷:“噢!打架喽,打架喽!”
疯顺儿这么一嚷,院子里立时忽忽拉拉进来一大片人。这条胡同的人喜动不喜静,爱看个热闹,寻求点刺激,“看打架”也是一项娱乐,不管谁家打架,听见嚷嚷,便闻风而动,争相观看。疯顺儿则是其中的积极分子,每每充当这种召集人的角色,高呼:“打架喽,打架喽!”而全不管是谁家打架,为何而打架。今儿个,疯顺儿的消息快,嚷得及时,不用动地方,站在自己院子里就完成了召集人的使命,自是美得了不得。孙桂贞脸上挂不住,啪地扇了他一巴掌:“缺德吧你!”这是她头一回舍得打儿子,疯顺儿一边儿哭还一边儿还嘴,骂的什么却听不大明白。
看打架的人们赶到,战场已从屋里拉到屋外,许炳炎的老婆像疯了似的,拿脑袋往她男人肚子上撞,又伸手揪住娟子的头发,使劲地抽她的脸。娟子披头散发,鼻子被打破了,血抹得满脸都是,连白衬衫上都是血点子。许炳炎帮着娟子对付他老婆,三个人扭成一团,打得激烈,骂得花哨,从那些凌乱的只言片语,人们自不难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此处的居民还有一大特性,只是观战、从不助战,也不劝解,劝开了岂不没戏看了嘛!偶然也有一两个娘们儿说两句“别打了,别打了”,也只是象征性地往熊熊大火上洒几滴水珠,不顶用的,那仗反而愈打愈烈。像马三胜、小黑子这样五大三粗的汉子,如果冲上前去,拦腰抱住其中任何一位,便可熄了战火。可是他们却懒得这样做,反而缩在女人、孩子们后头,袖手旁观。大约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看着一向傲气冲天的娟子今儿个落到这般下场,隐隐有一种解恨之感。也有一些平时与孙桂贞不大对劲而又慑于权势不敢正面对抗的妇女,此刻在小声议论:
“这回,现眼现大发了!”
“现吧,叫她现吧!样样都让她们家拔了尖儿啦!”
场子中心的两女一男,打红了眼,苦战不休,孙桂贞在那儿瞎嚷嚷,无济于事。娟子她叔心头火起,从厨房里抓了把明晃晃的菜刀,冲了出来,厉声喝道:“老子宰了你们!”
眼瞅着要出人命!
这时候,从大门外头进来一个真劝架的,急急地挤过人群,迎面拦住娟子她叔,“二叔,不能,可不能!”夺过了菜刀,“哐啷!”给扔了。
这个人是谁?是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劝住了老的,再转身拦少的,忘了自己的身子单薄,就往娟子和许炳炎老婆当中一挡,顿时脊梁上噼里啪啦替娟子挨了好几个义务巴掌。那边儿,许炳炎就势逮住了他老婆厮打,这边儿,德子媳妇救了娟子的驾,搀着她往外走,得找地儿包扎去!
争战双方少了第三者,便显得单调了,许炳炎索性两手抱在胸前,往那儿一站,任凭老婆哭闹。这老婆改换战术,开始争取舆论,冲着大伙儿连哭带唱地说:“街坊邻居你们都看看,呣们好好的一个家叫她搅成了什么样儿啦……”
娟子她叔站在厨房门口咋呼:“谁认得你是哪儿来的个娘们儿?两口子打架回你们家打去!”
这句话,及时地提醒了孙桂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此时不应是事主,而是一级地方*权,霎时间便自我解脱了精神上的困境,恢复了平时调解民事纠纷的那种超然和镇定之态,摊开两手,威严地做出一个逐客的手势说:“什么事都有组织管着嘛,找你们的当地居委会、派出所打官司去!”
许炳炎的老婆气昏了头,全然不知是计,伸手抓着她男人的脖领子说:“走!我跟你打离婚!”
许炳炎针锋相对:“离就离!这可是你先提出来的!”
两口子面红耳赤,扭打着,气昂昂地走了,许炳炎的自行车也丢在了娟子家的院子里。
看热闹的人跟着出了院子,又在胡同里尾随了一阵,就像迎亲或是送葬的队伍似的。直至出了胡同,两口子的身影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远处,人们才在那块倒垃圾的地方渐渐地走散,悻悻地,快快地,似乎还不大满足。
梁思济用药棉花给娟子擦脸上的血,都擦净了,也没找着一个口子。
德子媳妇问:“梁大夫,她这是伤着哪儿啦?”
梁思济说:“没什么伤,都是鼻血。没事儿啦。”
娟子哭着,还直嚷疼。
梁思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说:“吃点止疼片吧,歇一夜,明天就好了。”
娟子把胳膊扭到脊梁后头,指着后肋条骨说:“我这儿还疼着呢!”
梁思济说:“那就……我给你按摩按摩吧,你上床!”
娟子趴在梁奶奶的床上,德子媳妇替她撩开衣裳,露出胸罩后边的背带。脊梁上的皮肉,青一块紫一块的。
窗户外边,挤着一些孩子,他们看完了外边的那场热闹,又追到这儿来了。
梁奶奶瞥了一眼趴在床上的娟子那裸露着的后背,说:“娟子,你这是跟谁打架,落了这满身的伤?”
娟子气呼呼地说:“一个骚娘们儿,没人要的货上这儿来犯疯!瞧她那个德行,哪点儿配得上炳炎?还有脸见我呢!要不是德子嫂拦着,我非得撕了她!”
德子媳妇说:“得了,得了,我不拦,你还得吃大亏!”
梁奶奶这才听了个八成明白:“哟,敢情……人家家里有媳妇啊?娟子,你这可不对啊,不能拆人家的家啊!”
娟子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拆,炳炎也得甩了她!没有爱情还过个什么劲儿?”
梁思济用药棉花擦了擦手,说:“按摩的时候,别说话!”
梁奶奶心里装着一肚子的心事,早就不耐烦了,又听娟子的这话满不对味口,瞥着她裸露着后背大模大样地趴在床上,更觉得各漾,就扭过脸说:“娟子,这各人家有各人家的事儿,医院捏去成不成?”
梁奶奶这么一说,梁思济就住了手。
娟子翻身坐起来,“哼”了一声就走,心里骂道:老帮菜,怪不得你儿媳妇不在这儿呆呢!
梁思济挺不落忍,摊着两手对他妈说:“这……这不大好吧?”
梁奶奶砰地一声掩上门,拉着哭腔说:“儿啊,着你自个儿的急吧!明儿早晨你怎么跟领导回话儿?”
梁思济不言语了,心里头那团关于“三线”的乱麻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梁奶奶瞅着儿子,不觉垂下泪来:“唉,什么人的病都上心给人家看,都能看好,就是看不了自个儿的病啊!”
德子媳妇把德子撵到外屋,让娟子趴到她的床上,说:“我给你捏!这点儿跌打损伤算不了什么,捏捏,揉揉,捶捶,就舒坦了!”
她那尖尖的十指,又轻柔,又灵巧,像两只蜘蛛在娟子脊梁上爬,渐渐地,使娟子忘了疼痛。“德子嫂,您在哪儿学来的这一手?”
德子媳妇说:“浮来浮去的,这点儿本事不值钱!怎么样?好多了吧?你别动,我拿热手巾再给你敷敷!”
娟子挺舒坦地趴在那儿,脸贴在那散发着香味儿的绣花枕头上,说:“大嫂,咱这一个胡同里,我瞅就数您的心好!”
德子媳妇叹了口气说:“女人的心,总是向着女人!我一瞅见旁人挨打就着急,好像打的是我似的。”
娟子说:“得了,您还会挨过打?德子哥对您多好?街在嘴里怕化喽,捧在手里怕碎喽!”
德子在外屋嘿嘿地笑了两声。
德子媳妇说:“赶明儿嫂子给你介绍一个也这么疼你的!傻妹妹,可别再错打主意了!”
娟子说:“哎,我可不要拉车的!”
德子在外屋气得一跺脚。
梁思济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医院领导递交了一份报告。报告上说:本人由于老母年迈,小女尚幼,家庭确有无法解决的实际困难,请领导重新考虑支援三线的人选,本人一定加倍努力工作,以报答领导的关怀照顾,云云。
报告递上去以后,立即把他自己玩了个底儿掉:开除公职,回家好好地照顾家庭去吧。罪名不大不小正合式:对抗*中央关于建设三线的战略方针,不服从组织调动,违背革命人道主义,丧失人民医生的职业道德。
梁思济悔恨交加,自惭形秽,站在居委会办公室里,耷拉着脑袋,听凭孙桂贞的训斥。
孙桂贞坐在办公桌后面,似看不看地瞄他一眼,手指甲敲着桌子,那医院的*委书记,“街道上几百号人,吃喝拉撒睡都得管,工作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这种犯错误的人也交街道管,又给我添个迟累!这运动说话就来啦,国庆节眼瞅着就到啦,街道上要加强治安,地富反坏右,还有你们这种犯了错误的人,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咱们这条胡同里,绝对不许出现什么杀人放火啦,拦路强奸啦,溜门撬锁啦……”
梁思济恨不能咬碎自己的牙!唉,三天之前还是个堂堂的大夫,现在变成什么人了?
没有了公职,便没有了工资,梁思济平时积蓄寥寥,一家的经济核算得重新安排了。粮本上的五口人口粮,无论如何得买下来,月初一次买完。一百斤煤球,得想着法儿地撑到月底。烟得戒了,茶呢,连茶叶末儿也嫌贵,买一毛五一两的“茶土”,也就是末儿的末儿。沏上,澄半天,沉下去半碗泥沙样的渣子,水里才泛出点儿茶色。三个女儿的学,还是得上,好歹靠家底再糊弄一阵,等大的初中毕业再让她出去挣钱,新社会,工厂里不招童工。梁思济一时找不到干临时工的地方,完全成了一个男性的“家庭妇女”,在家里倒腾来,倒腾去,洗衣服做饭。见了人,把脑袋一耷拉就过去了,什么话也不说。晚上,等老人、孩子都睡了,他闷上一杯茶土,封上炉子,关上灯,拿本医书,坐在廊子底下,就着院子里的公用路灯看。夜里总有人上厕所,这灯一夜不熄,他就一直看书看到后半夜。他明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大夫了,这书也用不上了,可实在是丢不下,就靠看书解闷儿。而巨,他心里头还有一个长远的打算:医学宝库,他这辈子没用了,下辈子还有用,等女儿长大了,说不定还出个学医的,他不能荒废了,要不,将来辅导孩子都没有本钱。
夜里两点多钟,他才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九点以后,等女儿都吃过早饭上学走了,他才起床,为的是省自己的一份早点。
他在水管子那儿接水漱日,马三胜来了。这小子早晨六点进厂烧土锅炉,八点钟就颠儿家来了,赶十一点钟再去看看火,下午两点钟就下班,这一天就算拿下来了,玩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多得多。这会儿,正是头一回往回溜的时候,没事儿似的向梁思济打个招呼:“梁大夫,刚起床?吃了吗您哪?今儿早上,武二爷他们店里的油饼儿,比哪天都炸得好!”他明知梁思济如今舍不得买油饼儿了,还是有意地说,揭别人的短儿,在他是一种享受。
“吃了,吃了。”梁思济嘴里咕嘟着一团白沫,头也不抬地说。
“梁大夫,您说这肚子里吃不下东西是什么毛病?”他又问。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
饥肠辘辘的梁思济噗地喷出去漱口的水,转脸就往回走,挺没兴致地说:“三胜,你往后别这么‘大夫’、‘大夫’地叫了,我已经不是大夫了。”
“哎,梁大夫,”马三胜追着他说,“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呢,您别一落难就英雄气短哪!这艺不压身,您这救死扶伤的本事,可不能扔,人民医生的职责,不能丢啊!哎,就说白求恩吧,人家在外国把老婆也离了,工作也蹬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是又当上大夫了吗?”
梁思济简直听得恼火了,“你扯哪儿去了?我能跟白求恩比?”
马三胜笑笑说:“我是说的这么个理儿。哎,梁大夫,我妈这几天吃不下东西,今儿早上说心口里堵得慌,那什么……您能不能劳驾给瞅瞅?”
梁思济这回听到心里去了,就像他过去上班的时候坐在诊室里一样,一听到病人的诉说就把自己的事儿忘了。他就手把漱口盂扔到水龙头旁边,对马三胜说:“走,我去看看!”
两人一走,个把钟头没回来。这当口,该到做午饭的时候了。
梁奶奶出去买菜回来,篮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五豆。
德子媳妇正在水龙头底下洗韭菜:“梁奶奶,中午吃什么?”
“吃面吧,豇豆汆儿面,省事儿。”梁奶奶说。
德子媳妇往篮子里瞅了一眼,心说:哪儿是省事儿?是省钱!就说:“豇豆汆儿面没个吃头,吃素馅儿饺子得啦,今儿的韭菜好!”
梁奶奶说:“我没买韭菜。”
德子媳妇说:“我这不成心多买了点儿嘛,够您的,呣,我都洗好了。”
梁奶奶说:“这怎么好……”说着就去捏篮子底里的那点钢镚儿。
德子媳妇连忙按住她的手:“我还能要您的钱?一院里的街坊,跟您自个儿的儿媳妇能差哪儿去?”
梁奶奶一阵难过,心说:差老了去啦,我要有这么个好儿媳妇,儿子也不至于栽这么大的跟头了!想着想着,眼圈儿红红的,泪珠儿说话就要出来,望着德子媳妇说:“他大嫂,我儿子虽说是犯了错误,可他一不偷,二不抢,是……”
德子媳妇攥着她的手说:“街里街坊的,谁心里都知道,没人把梁大夫另眼看。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灾六难的?您得往开处想!”
说话间,梁思济看完病回来了,马三胜追着他,往他手里塞两盒“恒大”烟:“我说,这不叫送礼,也不算出诊费,是咱哥们儿的一点意思!”
梁思济使劲地往外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戒烟了!”
“戒烟?你还戒饭呢!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不实在,老是酸文假醋!拿着,你拿着!”
不早不晚,这时候孙桂贞踱进了院子,站在旁边儿瞅了一阵,冷冷地说:“他梁大哥,别忘了你如今可不是大夫了,这……不大合适吧?”
运动说来就来了。
“大家都坐好,开会啦,开会啦!”孙桂贞手里拿着个基本上是空白纸的本子,招呼那些懒懒散散来得晚的人快找地方坐。
会场就设在德子他们这院儿。这院儿孩子少,收拾得利落,没那么多碎砖头、破盆烂碗、鸡屎、孩子尿。德子媳妇爱干净,一扫地就把整个院子都扫了,房前的扁豆、丝瓜,爬得半拉院子的荫凉。老街坊们都吃过了晚饭,拿着小板凳儿、小马扎儿,各找各的地方坐下,聊着家长里短。往常开会,一家儿来一个人,今儿个不止,男女老少来了一院子,反正晚晌儿没事儿,下了班的人也来凑凑家庭妇女的份子,听说,今晚上的会还要宣布什么大事儿。
“‘四清’,‘四清’,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孙桂贞把手里的本子合上,两手交叉着拢在肚子那儿,学着上级的样儿做报告,“老区长说了,咱们可别老是觉着风平哩,浪静哩,忘了这阶级还斗着争哩!就说咱这胡同里……”
梁思济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门前的房檐下,等着点自己的名。街道上的这种会,过去他当大夫的时候历来是不参加的,现在不同了,他成了连这些家庭妇女也不如的贱民,随时听候训斥。他后悔那天不该去给三胜他妈看病,落了个“地下行医”并且“收礼”的罪名。今天的会也许就是批判他吧?要不为什么在这院儿里开呢?他想。批判就批判吧,只要你孙桂贞提这事儿,我就当着大伙儿的面问问你:那天晚上我给娟子看伤算不算“地下行医”?
他多虑了,孙桂贞今天不是冲着他。
“……要不是‘四清’,谁能知道这个张刘氏——就是小黑子他奶奶——是个恶霸地主!”
大伙儿吃了一惊,纷纷探着脑袋在人群里寻找黑子奶奶,想看看那位白天还端着个豁口碗去合作社买*酱的老太太这会儿变成了怎么样儿的一个青面獠牙的阶级敌人。
黑子奶奶就坐在孙桂贞旁边,刚才孙桂贞特地招呼她往中间坐,她可没想到是为了寒碜她。老太太低着头,两手扶着自个儿的膝盖,一双小脚儿并排摆在那儿,似乎还有些哆嗦。
孙桂贞继续做报告:“……她打从在保定府那阵子,就骑在咱劳动人民头上拉屎撒尿,趁着土改跑到北京来,钻到咱这胡同来捡个城市贫民的成分儿,横是等着老蒋再回来!”
黑子奶奶抬起那白发苍苍的头,昏花的老眼惶恐地望着孙桂贞,张开那缺了门牙的嘴说:“孙主任,您说话可不兴屈嚼,俺打七岁进张家门儿当‘团圆媳妇’,压根儿没进过保定府,在乡下过到二十五……”
孙桂贞说:“这叫废话!地主不在乡下还剥削谁哩?”
黑子奶奶又说:“俺也没过过地主的日子,俺那死*早先给地主当过两年管家……”
孙桂贞说:“狗腿子比地主还厉害,喜儿就是让穆仁智给抓走的!老话说什么来着?‘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什么好东西!”
街坊们轰地笑了起来,不是笑黑子奶奶,是笑那句顺口溜。
黑子躲在扁豆架后头,两手抱着头,眼泪叭嚎叭嚎往下掉。他父母早丧,从小跟奶奶吃窝头咸菜长大,在他的心目中,奶奶就是慈母,就是靠山,就是家,就是美好情感的寄托,没料到奶奶原来是个这么可耻的角色。
马三胜坐在他旁边儿抽烟,安慰他:“黑子,别怕,你奶奶是你奶奶,你是你,划清界线不就得啦?”
黑子低着头、哽咽着说:“我……我划不清!”
马三胜说:“划不清也没事儿。凡是运动,开头都是这么洋鼓洋号地吓唬人,到后尾儿还得讲*策,地主跟狗腿子到底不一样!”
黑子想,这“狗腿子”也不怎么好听,可比起“地主”来总是强点儿,还不知命运的发展能不能满足这个愿望呢!咳,真窝囊,这回算是掉到孙桂贞的眼儿里了,自个儿连疯顺儿都不如了。想到这儿,黑子嫉恨起疯顺儿来了,狠狠地小声儿说:“她姓孙的要是给呣们家定地主,我就瞅空子挤住疯顺儿往死里揍,反主他丫……的也不会学话!”
马三胜笑着说:“哎,一个男子汉欺负个傻子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哪天瞅准了,从孙主任炕上把‘武二爷’给揪出来送派出所,给他挂个‘坏分子’的号,一报还一报,你也算打个一比一!”
“呃……”黑子受了莫大的启发,不哭了,也不言声了,抬眼瞅瞅正大模大样地站在会场当间儿的孙桂贞,又瞅瞅凑在院门口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会的疯顺儿他叔,黑子胸中被一种复仇的怒火所燃烧,酝酿着一件英雄壮举,那简直是真正的武二爷大闹狮子楼!
孙桂贞全然不知螳螂捕蝉*雀在后,依然在兴致勃勃地发动阶级斗争的攻势,“老街坊们听着没有?这地主婆儿还不服软儿哩!她就是想着:要是老蒋回来才好哩,好让她再种十顷、百顷的地,让咱们这些劳动人民都踩到她的脚底下!
黑子奶奶的小脚儿又是一哆嗦,她做梦也没想过这双连走路都费劲的小脚儿能踩这么多人。
“咱可不答应!老街坊们,咱们哪家儿没受过旧社会的苦?今儿个把苦水都倒出来,让大伙儿听听!”孙桂贞说,拿眼睛巡视着会场。
街坊们本来都嗡嗡地说话,这么一来倒安静了。历来开会都是听孙主任一个人说,没想到这回让大伙儿发言,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指着鼻子说黑子奶奶的不是?说什么?她欺行霸市了?为害四邻了?偷鸡摸狗了?贪污盗窃了?杀人放火了?没有。别说这些了,她守寡几十年,连点儿寡妇门前的“是非”都没有过。诉解放前的苦?这跟黑子奶奶有什么关系?日本*子是她请来的?混合面儿是她配给的?金元券是她印的?不是。
谁也不言声儿,孙桂贞只好点名了:“花儿洪家,您说说,旧社会当个花儿匠是多么地不容易!”
街坊们一齐回头瞅着花儿洪。这个干瘦老头儿臊得脸红到脖梗子:“孙主任,我……没什么‘白话’的。您知道,呣们家旧根儿不是花儿匠,是卖西葫芦、老倭瓜的。打从日本人来了,这‘倭’字就不兴说了,我也不敢再卖‘倭瓜’。哎,日本人不是讲究‘花道’吗?我就改行种花儿、卖花儿了,要说日本人倒是真阔气,一买就是十盆、八盆的,有个日本教授还请我吃过生鱼片呢!
“得了,得了!”孙桂贞打断了花儿洪,“你这叫诉的什么苦?别说了。呃……那个……爆肚儿陈家,您说说旧社会卖爆肚儿多么地不容易!当官儿的白吃不给钱,还叫你给送家去是不是?啊?”
爆肚陈早死了,孙桂贞指的是他媳妇。这老太太是个双眼瞎,在家呆得无聊才来开会的,听到点她的名,抬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说:“唉!做买卖都是爷们的事儿,我眼不顶用,什么也帮不上,还不就是跟吃跟喝?要不人家就说呢:陈老板心眼儿好,这么个瞎娘们儿也舍不得扔,从乡下带到北京来……”
瞎老太太说得不得要领,孙桂贞只好拦住话茬儿再引导:“哎,陈婶儿,您也是打乡下来的?这眼睛是不是地主给弄瞎的?”
“不是,不是,”瞎老太太瞪着视而不见的眼睛说,“我没等会跑眼就瞎了,都是瞎在我那该死的亲爹手里!”
孙桂贞忙问:“你爹是国民*吗?”
瞎老太太捂着眼睛说:“不是,不是,他穷得给地主扛活儿,能是什么*不*的?唉,那年头,孩子多,拖累忒大了,我妈养了六个女儿,我是老疙瘩,没人待见,爬在炕上哭一天都没人理。那天我爹一进门,瞧见我在炕上又拉了,心里一气,一巴掌把我从炕上扇下来,怎么那么正可好儿,摔到墙根儿的铁抓钩上,两只眼睛就都扎瞎了!”
六十多年没见天日的瞎老太太说到这儿,揉着那双松皮耷拉的眼睛,哭得不成声儿,只是没有泪,也许当年那一家伙把泪腺也扎坏了。
会场气氛严肃起来,孙桂贞好容易取得这么一点儿进展,趁热打铁地说:“听听!这都是旧社会害的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她带头高呼口号,会场上也跟着响起一片喊声。瞎老太太平时人缘儿不错,说起她的不幸,人们不能不动情。
喊了一阵回号,会场里又静下来了。这时候,最好能再有个主儿出来接茬儿诉苦,这会就越开越热火。可是,前边两员将都是孙主任点的名,不点到名没人发言,孙桂贞看着会场渐渐冷下去,着急再找个人。可是今天来的人上岁数的不太多,多数是姑娘媳妇、半大小子,她一时还没想好点谁。片刻的安静,没人说话,只听见低低的啜泣声。
孙桂贞赶紧循着哭声看过去,是德子媳妇在哭。她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裤,坐在自个儿房门口屋檐底下,手里攥块手绢,正在擦眼泪。
孙桂贞发现了新大陆,不失时机地点了她的名:“他德子嫂,你说说吧?”
“我?”德子媳妇收住哭声,抬眼望着孙桂贞,“孙主任,您是说我?”
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集中在德子媳妇身上,觉得奇怪。马三胜从扁豆架的缝隙里往那边儿瞟了一眼,心说嘲:孙主任真是乱点鸳鸯谱,你让她说什么?这娘们儿把人间的福都享够了,她有什么苦可诉?赶明儿开故事会你再找她吧,她给你“白话”点儿潘金莲、阎婆惜倒是在行!
这边儿,孙桂贞却挺认真,对德子媳妇说:“你就说说你们家德子在旧社会受的苦吧!那会儿北京没有如今这么多的汽车,有钱人出门坐车,就是洋车啊,三轮儿啊,这拉车的行当,可真是牛马不如,人家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大模大样儿地往车上一坐,这拉车的就跟孙子似的,玩儿命地跑,什么世道啊?”
马三胜心里暗笑:什么世道?你说什么世道儿?德子过去拉车,现在不还是拉车吗?他还拉他老婆呢!你这不是让她自个儿批判自个儿吗?
马三胜想歪了,孙桂贞并没有这个意思,还一个劲儿地撺掇德子媳妇:“你说是不是?”
“那倒是。”德子媳妇说。她也并不认为孙桂贞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一边儿附和着,一边儿还在擦眼泪。
德子坐在屋里床上听会。这种会,他原不必参加,因为是在他院里开,他也就只得用半拉耳朵旁听。听到孙主任说到他这一行的苦处,又听到自个儿的媳妇为他而伤心流泪,不免动了心,心想:都说臭拉车的上不了纸笔,如今上级体恤咱,媳妇也是知冷知热,心疼自个儿的男人。德子这就知足了,决心一辈子为人民拉车,礼拜天为媳妇拉车!
德子媳妇说得毕竟太简短了,“那倒是”三个字满足不了孙桂贞的需要,便启发她说:“这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驴的不知步辇的,各家儿的苦处都有一本账,你就给大家伙儿说说,德子在旧社会是怎么受人欺负啦?当官儿的坐车不给钱呀,当兵的还拳打脚踢呀……”
孙桂贞简直要包办代替。德子媳妇说:“那会儿的事儿,我也说不清,我跟他是解放后才结的婚……”
众人觉得失望。马三胜撇了撇嘴,心说:这不结了?她跟德子光享福了,没有苦,你还非让他诉?
孙桂贞的热情也减退了许多,讪讪地说:“我瞅你哭得倒是挺伤心……”
德子媳妇说:“我是叹我自个儿的命苦!”
孙桂贞一愣:“你自个儿?”
德子媳妇拿手绢掩着鼻子说:“孙主任啊,人人都说*连苦,我比*连还苦十分!八岁那年,我们家乡遭了大灾,先是旱,后是涝,庄稼一粒都没收上来,地主还堵着门催租讨债……”
众人都愣了。谁也没料到,这个在本胡同里顶洋的女人,竟然也是乡下人出身!马三胜心说:邪了门儿了,今儿个是赶集怎么着?怎么净是农民?真的假的?看着贫下中农这几个字儿光荣,都往脸上贴!别人说说还罢了,德子媳妇简直是瞎掰,她哪儿像农民?知道花生是树上摘的还是地里刨的吗?知道棉花几月里开花儿吗?
德子媳妇接着说:“……我爹被逼得没法儿,一咬牙,把我给卖了,八岁的闺女只换了一升黑豆!”
马三胜点点头。听这语气倒像是乡下人,要是城里人该说换了二斤糖火烧了。
孙桂贞赶紧问:“把你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抽抽噎噎地说:“保定府!”
小黑子心里一哆嗦。冤家路窄,怎么还是同乡啊?他爷爷是保定府的狗腿子,这又出来个保定府的贫下中农,不妙,眼瞅着要阶级斗争!
孙桂贞又接着问:“哪家买主儿,买你去做什么?是当丫鬟,还是当‘团圆媳妇’?”
德子媳妇说:“他说是老两口儿没孩子,是花钱买个养老的闺女,我爹才放心地卖给他了。心想闺女有了享福的地方了,保定府又离得不远,还有见着的时候,久后老两口儿殁了,闺女还能认姓归宗哩!哪知道,我们上了当啦!我到了他家才知道,人家孙男弟女成群,不缺我这个*毛丫头,那是个人贩子,把我带到保定府,一转手就又卖给别人了!一升黑豆翻成了十几块大洋的利啊!”
德子媳妇说到这儿,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五内俱焚,肝肠寸断,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在座的人,谁也没有过被卖的历史,那些过去做些小本经营的买卖人,心中本来也想起一两件酸楚事,此时像小巫见大巫,觉得自个儿的那点儿苦实在算不得什么,无法与德子媳妇相比。在以诉苦为风尚的那个时代,苦大仇深本身就是一种资本,一种荣誉。于是,四座动容,神情肃然,不由得对德子媳妇刮目相看,且恨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相处年余,尚不知胡同深处埋没着这么一位英雄。孙桂贞在心中暗暗叫好,发觉自己寻着了一棵“四清”运动的好苗子,这德子媳妇人有人才,貌有貌相,伶牙俐齿,苦大仇深,赶明儿应该推荐到街道办事处去,让领导再培养培养,请老区长指点指点,说不定能到区里、市里去做诉苦报告,到时候也少不了她孙桂贞陪同前往,她是她的领导嘛!想到这里,孙桂贞心里飘飘然,脸上愤愤然,挥着胖拳头,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旧社会,打倒地主!”
一呼百应,会场上把这口号重复了一遍,小院落里竟像响起了雷鸣。后两句口号所表达的内容,本是在年就已实现了的,但此时喊起来,仍有其新意,便是给“人还在,心不死”的角色听的。会场里,人们都是人云亦云,并未过什么脑子,惟小黑子祖孙二人听了如雷击顶,因为此时此地,那“打倒”二字,是落实到黑子奶奶的头上的。老太太又是一哆嗦,心说:我那死*可没当过人贩子!小黑子心里可没这个底,生怕最后提溜出来那个人贩子果然是他那没见过面儿的爷爷!
万幸的是,人们谁也没有追究人贩子的姓名,孙桂贞往下问,德子媳妇往下说,大伙儿跟着往下听。
孙桂贞问:“那后来又把你卖到哪儿去了呢?”“天津卫!”德子媳妇说,“给一个资本家的太太当贴身丫鬟……”
孙桂贞又问:“就一直当到解放吗?”
德子媳妇涕泪横流,“哪儿呀!她家的丫鬟没有一个当长的,一年的工夫就快把我折磨死了,又买了新的丫鬟,就把我卖了!”
这车轱辘话一问一答,说相声似的,即使孙桂贞不觉得麻烦,别人也听得有些絮叨了。就听见扁豆架后头马三胜插了一句:“大嫂,这么卖来卖去的,你到底被卖了几次?”
“八次,整整八次啊!”德子媳妇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组成一个“八”字。
人们又一次被震动!鸡鸭也不过经二道贩子的手便被宰杀了,一个人竟然被卖了八次!本胡同的居民叹为观止,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互相交换着眼色,以示心中的惊叹,并且庆幸自己的眼福、耳福,参加了这位英雄的首次报告会。孙桂贞的激情又翻了几番,她认定自己培养的这棵苗子能放卫星了,到哪儿都能“震”!
“那末末了儿呢?”孙桂贞急切地跳过数次的买卖经过,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尾。
这也是其他人的心情。在看戏、看电影的时候,常有这种沉不住气的观众,对于繁复的情节早不耐烦,怀着怦怦跳动的心,想立即看见最后到底怎么着了?那颗定时炸弹爆炸了没有?解放*能不能在最后时刻赶到,抓住敌人?
正当德子媳妇动人的叙述吊住了大伙儿的胃口,几十双耳朵急等着听“下回分解”的时候,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德子在屋里坐不住了,噌地下了床,站到房门口说:“得了,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甭抖落了!”
德子这么一说,媳妇就不言声儿了,只是拿手绢掩着嘴,抽抽搭搭地哭。
大伙儿好扫兴,一齐朝德子扭过头来。怎么个意思?诉苦都不让诉?平常德子蔫得连个屁都放不响,今儿个倒在众人面前立家规了?咳,你选得多不是时候!
马三胜说:“德子哥,别打岔,让她说嘛,大伙儿等着听呢!诉苦是光荣的事儿,怎么了?”三胜有三胜的想法,他听出了门道,猜想这里头准是“有戏”,德子媳妇保不齐真像潘金莲那样被卖给德子的。
孙桂贞虎着脸说:“德子!你也是劳动人民,不说夫妻情分,也得有点儿‘阶级感情’吧?他大嫂说的这些个苦处,你就不动心?亏得你还是她的爷们!”
德子的厚嘴唇张了几张,没再说出什么来。孙桂贞朝德子媳妇鼓励说:“他大嫂,你接着说!”
德子媳妇只是哭,却不说话。一条手绢已湿漉漉的,泪珠子还在顺脸流,两只肩膀一抽一抽地动。
“大嫂,你末末了又卖给谁了?”马三胜接茬儿问。
众人都等着她回答。
德子媳妇此时如梦方醒!对于自己的身世,多少人想打听,她一直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说起过去的事了?都怪自己的泪罐子太浅了,听了别人说起旧日的苦,就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不由自主地说起来了,哪想到,一开了头儿,想收都收不住了。人家逼着她往下说,可她不能再说了呀!
孙桂贞催促她:“他大嫂,你倒是说呀!”
德子媳妇陷入绝境,进退两难,抬起泪汪汪的两眼,望着孙桂贞,只好谨慎地选择一个笼统的字眼儿,说:“他们后来把我卖到……卖到火坑里去啦!”说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用湿漉漉的手绢擦着鼻涕眼泪,肩胛和全身都在痛苦地颤抖!
“火坑?什么火坑?”孙桂贞竟然没有听懂这个含义很广又很窄、很抽象又很具体的词儿。
回答她的,只有德子媳妇的恸哭和颤栗!
马三胜心里一动,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就试探地问:“八成就是窑……窑子吧?”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德子媳妇的恸哭和颤栗。马三胜的猜测被证实了!
众人的心房为之一颤,整个会场像突然降下霜冻,使人们不寒而栗。“窑子”!这个和旧社会一样遥远的字眼儿,在人们心中唤起的印象是罪恶、恐怖、肉体的买卖、灵*的腐烂、生命的践踏、人间的地狱!
会场的气氛凝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使人们感到难堪,就像不经意地走进别人的内室,突然撞见了人家的隐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后悔自己不该长了双眼!
然而,这凝固、冰冻的气氛只持续了极短的一刹那,人们的心理便开始了缓和,开始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对马三胜来说是这样。在北京尚存在“窑子”的时代,马三胜还是个孩子,解放那年才十五,因此,他不知道前门外“八大胡同”中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所在是个什么样儿,只知道那是达官贵人、富豪财东出入的地方,朦朦胧胧地有一种神秘感、艳羡感。他也曾看到那些被人称做“窑姐儿”的女人,妖妖艳艳,袅袅婷婷,实在想象不出她们是怎样生活的。他在舞台上看到的杜十娘、李香君,整天被一些公子哥儿簇拥着,歌舞饮宴,吟诗作对,俨然神仙过的日子,很难相信她们还会有什么痛苦。现在,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活的杜十娘、李香君,就住在他这条胡同里,后窗户对着他的房门,见天儿价碰头碰脸、打招呼说话,现在,就坐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使马三胜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瞅着德子媳妇。那苗条的身材,雪白的肌肤,修长而柔软的手,鸭蛋形脸庞,乌黑的浓发,弯弯的眉毛,还有与众不同的衣着和气质……一切都有了答案。好像猜了很久的谜语,终于知道了谜底,他感到兴奋和满足。
他又感到不满足。因为在揭开谜底之前,他所看到的德子媳妇是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也在院子里的公共水龙头接水,也在合作社排队买油盐酱醋,也吃炸酱面、浇汆儿面。虽然有些“各色”,却也没怎么显出杜十娘、李香君的本色。马三胜很想知道那些“本色”。
“大嫂,你在窑子里,每天都接客吗?”他突然问道。
人们被吓了一跳,虽然在刚才的一刹那谁都立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却谁也没有勇气像他这样当面提出来,而一旦被他提了出来,人们的心就怦怦地跳着,和他一样期待着回答。
“不接客!不接客!我死也不接客!”德子媳妇突然大声吼着,嗓子哑哑的,像是咯着一团血!
众人的心里又是一阵冲动:这是个烈性子的窑姐儿!
“开头都是这么着:宁死不接客,有寻死上吊的,有拿脑袋撞墙的,有喝药的,有把裤腰带系死扣儿的……”孙桂贞神情凄凄地说,似乎她十分了解窑子里的事儿,替德子媳妇做解说,“可没一个硬到头儿的,人家能白花钱买你?白养活你?不听话就打,往死里打!是不是?”
在座的谁也没有亲身体会,因此对孙主任的说法儿难免将信将疑。你搭什么茬儿?听人家自个儿说!
“可不是往死里打嘛!”德子媳妇哭得泪人儿一般,眼睛红红的,像两颗大樱桃,仿佛面前站着她当年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个毁了她终生的老鸨儿,今天到了跟她算账的时候。“她歹得很哪!杀人不用钢刀,打人不用皮鞭,她把一只猫装到我的裤子里,扎上裤腿儿,拿棍子使劲地打那猫,把猫打得嗷嗷叫,就拼命地抓我!……”
又是一个强刺激,惊得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有胆儿小的妇女,吓得“妈吔”一声:“那还不把人抓烂喽?”
不知哪个心术不正的浑小子,在角落里阴不阴阳不阳地小声儿说:“这就得问问德子了。”
于是就有一两个嗤嗤的笑声,渐渐地蔓延开来,会场里有些乱了。
德子忽地从屋里窜出来,可着嗓子大吼一声:“笑什么?我……我×你们大伙儿的祖宗!”
刚才,他捺着性子缩在屋里,先是拿手堵着耳朵,后来用被子捂着脑袋,终于无法忍受,跳将起来,发作了。可惜,太不讲策略了,怎么好骂大伙儿的祖宗?众怒难犯,好多双眼恶恶地盯着他,像要拼命的样子,连孙桂贞脸上也挂不住,厉声训斥他说:“你撒什么野?对抗运动是怎么着?”
“咳!”德子从腔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两只大手抱着涨得紫红的脑袋,蹲在会场的当间儿,呜呜地大哭起来。他也是个五尺高的汉子哩,此刻窝憋得只想哭!
好端端的一个诉苦会,让德子给搅了。孙桂贞又领着大伙儿喊了几声口号,像斗争德子似的,就宣布散会了。人们不像往常散会那样走得积极,今天像是听戏没听够似的,留恋地坐在板凳上愣了片刻,终于发觉戏确实到此为止了,才不无惋惜地起身掂起板凳,愣愣地走去。
黑子奶奶仍旧坐在那儿不敢动。她是斗争对象,心想,别人走了,她恐怕还不能走,孙主任总还得再数落几句才算完。看看人们走了好多,连孙主任也走了,她才犹犹豫豫地想试着动窝儿。三胜他妈正好从她脸前头经过,就说:“回去吧您哪,来,我搀着您!”黑子奶奶受宠若惊,就势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跟着三胜他妈走了。一边儿走,一边儿心里头纳闷儿:今儿这会,倒是算怎么一出?
两口子几乎一宿没合眼,开着灯,背对背和衣躺在床上,也不说话,两人赛着地难过。
德子媳妇仍然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那个早已散了的诉苦会,在她心里却永远也散不了。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像又重新掉进了那个魔窟,一张张狰狞的脸,一双双色迷迷的眼睛,一只只罪恶的手……在她眼前团团转,吆五喝六的猜拳行令,放荡的笑声,污秽不堪的言语,姐妹们的呻吟和啜泣,在她耳边嗡嗡响。苦井!“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妇女在最底层……”这歌声说尽了她的苦处,触到了她的心。当她第一次听见这歌声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把她从苦井中搭救上来的救星。是解放*,是共产*的干部,大踏步走进那像囚笼似的、雕梁画栋的院子,大声宣布她们被解放了,自由了!那也是一个大姑娘呢,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文文静静的,说话的口气却像个执掌乾坤的大官儿,棉*装上束着皮带,还别着盒子枪。“解放了,自由了!”姐妹们只觉得高兴,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算……从良了?”她问。穿*装的女干部笑盈盈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看着她说:“从良?对,从今天起,你们大家都从良了,全中国再也没有这一行了!”“那……我们去干什么呢?”“回家、嫁人、找工作,都随自便!有困难的,*府可以帮助你们!”
后来,她就嫁给了德子。
如果不是听说有阶级敌人想变天,如果不是今天的这场诉苦会,她也许永远不会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昔了,即使在心中偶然忆起,也像做噩梦似的立即惊醒,绝不向任何人提起。年,那是她人生道路上的阴阳界,回到阳间的人还会留恋阴曹地府吗?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今天竟然当着大伙儿的面讲了自个儿的身世。她是怕!怕天地真的再翻个个儿,怕自己再次掉进苦井,她要呼喊,她要抗争。她觉得孙主任就和当年那个穿*装的女干部一样,为她撑腰,为她保卫解放和自由。但是,她又有些后怕!当她听到会场上的嗤笑声,德子气急败坏的哭声,后悔自己的话说多了,说错了!她现在仔仔细细地回想着自己在诉苦会上的发言,其实也没什么有损于自己的内容。咳,说了就说了吧,不说,人家还把我当资产阶级着哩,论起来,谁也不比我更“无产”了,连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
德子心里想的和她满拧。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浅,人家给你个棒槌你就认真(针)!天下三百六十行,最提不得的就是你那一行!我瞒都怕瞒不住呢,你还在大会上说!这下好了,让大伙儿看我的笑话,说我是乌龟王八蛋!
一只猫,被打得嗷嗷乱叫,在裤子里乱窜,抓得血糊淋拉!德子打了个寒战,仿佛那猫在撕他的脸,撕他的心!
“你说的——那猫,是真事儿?”他背着脸,冷不丁地问。
“可不真事儿嘛!我腿上钉今儿留着疤,你又不是没见过!”媳妇背着脸说。
“见过,见过……”德子喃喃地说。那语气,绝不是心疼,而是各漾,又问:“那打完了呢?你‘从’了吗?”他尽量把话说得含蓄一些,避免直接使用让自己感到刺激的词儿。
“我宁死不从!宁死不接客!”媳妇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好,那就好……”德子讪讪地说,心里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在会上应该说明白,要不然,人家还以为……”
媳妇冷冷地说:“人家还以为我当过千人的老婆、万人的媳妇呢是不是?你说呀,拣狠的说,姑奶奶是打哪儿出来的?还怕听这些?你说呀!”
“嘿嘿……”德子软了,真的软了,他知道媳妇说的是反话,越这样说,他心里就越踏实。他伸手去扳媳妇的肩膀,还像往日一样地温存,“谁也没这么说,我信你的话。”
“你不信又怎么着?”媳妇翻过身来,伸出右手尖尖的食指,狠狠地点着德子的眉心,“男人哪,心比狼还狠!只想着自个儿娶个*花闺女就可心了,人家的死活都不顾!”
“嘿嘿……”德子只是傻笑。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当初这个漂亮姑娘倒贴了衣裳首饰嫁给他这个穷光蛋时,他大概知道她的来路,却没敢仔细盘问。那时候,能有个媳妇就求之不得了,还问?后来,左思右想,既然她是从那地方出来的,还不……唉,没法儿问,多年来成了一块心病。没想到,今天有这个机会,他终于得着了实底儿,那块心病没了。他感到欣慰,感到解脱,并且,从心里头涌起一种感激之情。女人家不容易!在那种地方,能保住自个儿的干净身子,像戏词儿里说的“守身如玉”,真是不容易!敢情这是老天的安排,让她在地狱里遭受千般煎熬、万般磨炼,等着我德子呢!德子苦了半辈子,白白捡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却又不是捡人家的“剩儿”,这也不容易!他觉着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比那个独占花魁的卖油郎,比那个得着百宝箱的李甲,比那个手摇桃花扇的侯朝宗,都强得多,他们都是捡的别人的“剩儿”!
媳妇却嘤嘤地哭了,牵心动肺地哭。似乎花魁娘子、杜十娘、李香君也曾经这么哭过。不,她的痛苦比她们还要深,德子对她的“从良”,比古人还要苛刻一层!
屋里的哭泣、对语渐渐停息,一切归于平静,也许两口子又像往日一样偎依着睡去了。后窗底下,马三胜懒懒地从墙根踱开去,心里酸酸的,轻声儿哼着从旧戏里听来的唱词儿:“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一小撮蘸了油的面团,在铺了铁皮的案子上擀了擀,摊成了个巴掌大的饼子,刀片儿拉了三下,一双胖手把它提溜起来,丢到油锅里,“咝啦!”就膨胀起来,成了张大油饼儿,颜色由自变*,由*变褐,接着,下一个……
娟子她叔戴着油腻腻的白帽子、白围裙,在炸油饼儿,旁边还有一个售货员,负责卖。他们这个铺子,早晨卖油饼儿、薄脆、焦圈儿、火烧、炸糕、切糕,管这一片儿居民的早点,十点以后才卖正餐。
二叔,那什么,那什么,我今儿个早班儿,劳您驾先给我拿俩油饼儿!”马三胜向来不排队,往最前头一挤,伸过去捏着一毛二分钱的手。当着面,他不敢叫娟子她叔“武二爷”,亲切地叫他“二叔”。
娟子她叔正把一摞油饼儿用钎子一穿,往柜台上拿,笑着说:“这小子哪天不早班儿?”说着就给他拿油饼儿。
德子媳妇从队伍里站出来说:“三胜,就手给我带仨得了!”“好嘲!”马三胜马上向娟子她叔伸开五指:“五个!”
马三胜托着五个热油饼儿出来了,“拿着,你的仁!”
德子媳妇把捏在手里的钱往三胜工作服口袋里塞,三胜笑着说:“得了吧你!我还垫不起你这三六一毛八?”
德子媳妇就去接油饼儿,她觉着,马三胜那油乎乎的手指头,在她手背上捻了捻,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觉着有点儿各漾。
排队买油饼儿的人都扭脸瞅着她,平常挺熟的人,这会跟不认识了似的。她觉得很多双眼睛在她身上瞄。自从她在诉苦会上诉苦之后,这几天老是遇到这种眼光,不是像过去看她坐德子的车出门的时候那样羡慕,也不像诉苦会开头的时候那样感叹,人们的眼光变冷了,冷得疹人;人们的个子好像都突然变高了似的,从高处瞅低处那么瞅着她。就连孙主任也不像前几天那么热乎了。她还以为诉苦会之后,孙主任会找她谈谈,更把她当自己人了呢,谁知这几天孙主任见了她也没什么话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还用手绢擦擦鼻子,就像别人有狐臭味儿似的。其实,她哪知道,孙桂贞也在暗自懊恼:怎么想起来让她诉苦?还一个劲儿刨根问底,问到后来是这么一块料,都没法儿向上级汇报!
德子媳妇听见旁边排队的人在小声议论:
“买个油饼儿也加塞儿?美的她!”
“也没给人家三胜钱,犯贱!”
“什么好东西啊?臭窑姐儿!”
……
“臭窑姐儿”!十几年前的旧词儿,突然又冒出来了,冲着她叫,扎她的耳朵,扎她的心!她的脑袋嗡地一声,像挨了一闷棍,恨不能扔了手里的油饼儿,恨不能一步离开这里!
“今儿的油饼儿炸得好!”德子几口就吃完了俩,擦擦手上的油,要出车走。
德子媳妇说:“你把剩下的那个也吃了吧,我不饿!”
德子拿起桌上的油饼儿就走了,没注意媳妇的神色。
德子一走,她就觉得自己的*儿也被带走了,身子像是失去了主宰,不知道该想点儿什么,也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瞅着两间屋子,空荡荡的,像是沓无人迹的深山空谷,静得碜人。瞅着墙上的年画。张生、莺莺啦,吕布、貂蝉啦,平时笑模笑样儿的,这会儿都仿佛换成了嘲弄的冷眼,一个个盯着她,又好像听见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臭窑姐儿!”“臭窑姐儿!”
她走到镜子前头,望了望自己茫然的脸,突然看见了十多年前自己的脸,那么年轻,那么娇媚,柔嫩得像花瓣儿,胭红的嘴唇像一颗樱桃。穿戴着不属于自己的珠翠绸缎,造作出违心的笑容,承受着不堪忍受的侮辱,去挣取人间最不干净的钱。那时候,她才是“窑姐儿”,人人都可以这样称呼她,脑满肠肥的嫖客可以以此为爱称、戏称,沿街乞讨的穷人可以以此表达鄙夷和唾弃,她不敢和任何人争辩,因为她确实是“窑姐儿”,连乞丐都不如。她曾经望着街头捡烂菜叶子的小脏丫头发愣,羡慕人家再穷、再苦,也是一个干净的人。她不是,她是“窑姐儿”
镜子里的脸变了,一瞬间变老了,变丑了。解放已经十六年,她成了三十好几的妇人了。如果不是解放,她到了这种年龄,也已经。人老珠*",失去挣钱的姿色了,或者熬成老鸨儿,自己再去坑害别的姐妹,或者,冻饿街头,沦为乞丐,也不是一个干净的乞丐!命运,给她堵死了这两条仅有的路,却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她从良了,成了和大家一样的公民,成了工人阶级石凤德的妻子,成了跟别人肩膀一样高的人。虽然是老了,但活得踏实了,舒心了……
镜子里的脸又变了,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窑姐儿”,松弛的皮肤搽着厚厚的粉,干裂的嘴唇上涂着血红的口红,耳朵上吊着明晃晃的耳坠儿,挤眉弄眼儿地做出令人恶心的微笑。“臭窑姐儿!”“臭窑姐儿!”无数的声音在围着她叫……
一个寒战,她清醒了。那不是她!镜子里的德子媳妇不是好好的吗?和平常一样,没搽粉,没涂口红,没戴耳坠儿,也没有那令人恶心的笑容。她不是窑姐儿,她是德子的媳妇!为什么人们还那样叫她?她身上哪点儿像窑姐儿?
她发愣,自己望着自己发愣,脚踢着了身后的脸盆架,“当!”地一声。她突然觉得该洗洗脸,透透地洗洗脸,便拿起毛巾、肥皂,使劲地搓着自己的脸,好像要搓去一层皮。再照照镜子,脸洗得真干净,都搓出血丝儿来了,眉毛上,用火柴炭灰描的那点眉梢儿也洗去了。她瞅着自己哪点儿也不像“窑姐儿”。她又想到该换换衣服,虽然这会儿没穿旗袍,也没穿睡衣,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府绸对襟衬衫,可这件衣裳胸前绣了点儿花儿,该换换。她打开柜子,把衣裳翻了个遍,终于找出了一件藏蓝色的中式大襟儿上衣,穿上它,显得像个老太太了。这样好,跟梁奶奶、三胜他妈没有多少差别了。“一不扭众,百不随一”,她想起了这句老话。应该处处和大家一样,那烟也得戒了它,礼拜天也别再坐车逛去了,别让人家说:“臭窑姐儿,美得你!”
“大嫂!”院子里突然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
她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赶紧捋捋衣裳襟儿往门外走,看看是谁来找她。
是三胜他妈进了院子,打她门前走过来,嘴里叫着“大嫂”,奔梁家去了。原来是找梁奶奶,三胜他妈管梁奶奶叫“大嫂”。
德子媳妇就又退回来。
梁奶奶正拆了两床被子,抱着棉花套打算往院子里的绳子上晒,迎面碰上三胜他妈。“马嫂?”她跟她打个招呼,她管她叫马嫂,街坊之间就这么串着地叫,弄不清尊卑长幼,“您肠胃的病好点儿啦?”
三胜他妈帮着她把被套晒上,说:“打那天让梁大夫瞧过之后就轻多了,梁大夫还真是有能耐!”
梁奶奶心里泛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脸上木然地说:“能耐有什么用啊?这不,因为给您瞧了瞧病,还落下不是了。”
三胜他妈扭头瞅瞅外头,压低了声音说:“真损啊!街里街坊的,她也不留点儿德行!”
梁奶奶说:“要是不缺德,能养活出这么一对儿女?一个傻子,一个养汉精!”
话说到这儿,三胜他妈才想起来正题,转过话头说:“养汉精这不说话就聘出去了嘛!我正挨门挨户给她敛份子钱呢。”
梁奶奶说:“聘?往哪儿聘?谁要她那样儿的破货?”
三胜他妈说:“就是那天挨打的那个相好的!鱼找鱼,虾恋虾,王八瞅绿豆——对上眼儿啦,两人都登上记了,孙主任正准备正经八百地聘姑娘呢!”
梁奶奶说:“人家不是……家里有媳妇吗?那天闹得翻江倒海,能容他登记?现如今又不兴娶俩!”
三胜他妈说:“家里那个离了!那天顶到火头儿上,女的说要离婚,男的乐得乎呢!两口子拉着扯着就办了手续,家里的孩子也让女的带走了,唉,爷们也真忍心!现如今打离婚,只要是女的先提头儿,这手续就办得快!呣们三胜,你们梁大夫,不都是这么离的嘛!”
两个丢了儿媳妇的老太太,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一人拽着棉花套的一角,相对着,各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梁思济正在屋里做活呢,把一只用旧了的黑色人造手提包拆开来,尝试着给女儿裁成皮鞋面儿。这活儿难度颇高,他边于边琢磨,反正在家呆着没事儿干,就试试,做成了,就能省点儿钱。别人的孩子都有皮鞋,女儿眼巴巴地望着人家,又不敢说要,他都看在眼里了,心里难受,才想出这么个“修旧利废”的法子。外边两个老太太说话儿,他都听见了,也不言语。他觉得自己虽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也终不能和马三胜相提并论,他那离了婚的妻子也不能和三胜从前的那个拐来没几天又跑了的媳妇、和声名狼藉的娟子同日而语。他不愿意用恶言恶语咒骂自己的前妻,她总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个大夫,他们是由于感情破裂而离婚的,双方自愿,也没像娟子她们家那样动武。何况,他们也有过相亲相爱的过去,她还给他生下了三个女儿,对于女儿的生母,他不忍心伤害她。过去的事了,何必挂在嘴上没完?
外边儿,两个老太太却说个没完,而且话题又进了一步。
梁奶奶说:“还给她凑份子?”
三胜他妈说:“怎么着也是老街坊了,谁家娶儿媳妇、聘姑娘,大伙儿都凑份子,到她这儿还能免了?甭管怎么说,娟子也算个大姑娘,结婚也是明煤正娶,人家妈又是主任!”
梁奶奶说:“那……一家儿给多少钱?”
三胜他妈说:“过去都是五毛,这回还是五毛。”
“五毛?”梁奶奶心里掂量着,这五毛钱在过去不算什么,如今儿子没了工作了,五毛钱能顶半个月的煤球哩!
三胜他妈看出了这层意思,就说:“您要是没零钱,我替您出五毛,回头帖子上写上梁大夫的名儿就是了。”说着,就要走。
“马大妈,您等等!”梁思济丢下手里铰了一半的鞋帮子,推门走出来,“我不凑这个份子!”
三胜他妈瞅了瞅梁思济,不由得怜悯起来,顺口说:“啧啧,五毛钱难倒了一个男子汉!”
“我不是穷得拿不出这五毛钱!”梁思济说。他从心里反感任何人对他的怜悯,不相信“哀兵必胜”这个说法,不愿意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苦衷。如果他不听老母的话,不向领导递交那份用自己的困难乞求怜悯的报告,而是忍辱负重地奔赴三线,那么,虽然将加重他的困难,却可以至今保持完整的人格。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错了!教训有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错第二次,就干脆向三胜他妈说:“我不想巴结她这个主任!”
三胜他妈吃了一惊,神色不安地又往外瞅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梁大夫,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你如今不是……刚犯了错误嘛,别这么给自个儿找事儿!我说话不怕你恼:这五毛钱,你就是出了,还不知人家收不收呢!”
梁奶奶心里咯噔一声,惶惶然地望着三胜他妈说:“不能吧?又不是申请补助,给她钱还能不要?官儿不打送礼的!”现在,她巴不得交这五毛钱了,只怕人家不要,转念一想,又问:“哎,黑子奶奶出份子了吗?”
三胜他妈说:“她倒是出了,也是五毛,名儿都写上了嘛!”
梁奶奶似乎找到了*策依据,壮着胆儿说:“她能出,呣们也出,呣们总不能连个地主都不如!”
三胜他妈觉得也是,就做了裁决:“就这么着吧!钱,我给你们垫上啦!”转身就要走。
“不!”梁思济皱着眉头,拦住她,从兜里掏出三张毛票儿、四个五分的钢绷儿,“您拿着!”然后,一扭头进了屋,长叹一声!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儿,既然这出份于关系到*治待遇,他只好为五毛钱折腰了!
三胜他妈接过钱,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感到做个人也真难!
三胜他妈刚要出院门,德子媳妇追了上来:“马大妈!”
三胜他妈站住脚,回头打量了她一眼,觉得这媳妇今儿个怎么变了样儿了?穿着件老太太的褂子!
德子媳妇朝她递过去一张一块钱的票子:“马大妈,呣们家也随个份子!”
三胜他妈愣了一下,没接。似乎她压根儿没打算收这一户的份子钱。
德子媳妇以为是找不开,就解释说:“今儿早上,三胜兄弟替我垫了三个油饼儿的钱,您刨去一毛八,剩下的就都算给娟子的份子啦!”
三胜他妈一听这里头还有三胜的钱,心里就不是味儿,瞅了瞅说:“你到底儿出多少?一块,刨去一毛八,还剩八毛二呢,人家可都是五毛!”
德子媳妇说:“那……您等等,我再给您拿张五毛的整票儿!”
“算了吧!”三胜他妈说,“呣们是老街坊,都是早先谁给过谁,就借机会谁再给谁。你们家是后搬来的,又没欠过谁的人情,出不出的不碍事!”说着,就朝门外走。
德子媳妇又追上一步:“我还是随大伙儿吧!”
三胜他妈沉吟着说:“这么着吧,你愿意送多少,就单给她送去,甭搀和呣们老街坊的事儿,成不成?”
德子媳妇想了想说:“那也成。”
娟子正对着镜子试衣裳。许炳炎给她买了一大摞衣裳,她试试这件,试试那件,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回过头来问她妈:“您说,到那天我穿哪件好?”
孙桂贞笑眯眯地说:“炳炎瞅着哪件好,你就穿哪件!还得叫他雇辆小卧车,载着你兜一圈儿再回来!”
新房就在孙桂贞家,许炳炎果然是当上了倒插门的姑爷。新房里,大概已布置停当,大衣柜、双人床、两头儿沉、五屉柜……那年头必备的东西,都有了。正中墙上,挂着娟子和许炳炎的半身合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照好了的。许炳炎不在,几个穿铁路制服的小伙子,把柜子、桌子抬过来,搬过去,寻找最佳布局,马三胜在旁边抽“蹭儿”烟。
一个小伙子说:“许师傅的这事儿,倒是办得快当!”
马三胜叼着烟卷儿说:“不快,儿子都该生出来了!”
小伙子笑笑说:“你的嘴太损了点儿!”
马三胜拍着胸脯说:“嘴损,可心不损!我这儿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哪!”
这后半句话让那边儿的娟子听见了,探过去脑袋说:“你的金子留着娶媳妇当聘礼吧!”
马三胜扔了烟头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等等,我还单给你准备了样贺礼!”
马三胜刚走,德子媳妇就来了。“孙主任,我刚听说娟子妹妹结婚的信儿,也来不及给准备点儿什么礼物……”德子媳妇说着,拿出手里的一对绣花枕套。
娟子连忙接过去看,喜欢得什么似的。
孙桂贞说:“哟,还让你破费啦!”
德子媳妇解释说:“这也不是现买的,搁了好几年了,倒是一回都没用过。现在买不着这样儿的了……”
又有左邻右舍来了,孙桂贞没等她说完就去应酬别人。德子媳妇瞅见窗户玻璃上还蒙着一层土,就端了盆水,淘把手巾去擦。出去换水的工夫,顶头碰上进门的马三胜,一盆脏水差点儿扌周到他身上。德子媳妇不好意思地说:“瞧我,慌里慌张地溅你身上没?”
马三胜开始是一惊,马上就嬉皮笑脸地瞅着德子媳妇说:“没事儿,没事儿,小娘子别问了手!”
德子媳妇听得出这是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说的词儿,脸一红,正色说:“三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马三胜说:“别人不懂,你还不懂?”
德子媳妇被他干噎了。那是点她呢,点她的来路不正!她突然想起早晨买油饼儿时候马三胜在她手面子上搓的那一下,这会儿也明白了,这是捏小软儿、欺负人呢!要是在过去,三胜他敢?现在就敢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诉苦”……德子媳妇的心突然一沉:这回,哑巴吃*连,有苦也没法儿诉了。她怒得脑袋发胀,把脏水朝南墙根狠狠地泼出去!
马三胜手里拿着一副大红对联,抹了糨子就往新房门口贴,上面写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结良缘双喜临门。”这对联没什么新鲜,全是老词儿,对得也不工整,却是马三胜费尽了心思请他们厂看门的老头儿帮他编的,那老头儿有点歪才。这两句话,表面上没有一丝破绽,实际上却把娟子搅了人家的家庭而和许炳炎结婚、并且眼瞅着就要生孩子这“双喜”的意思全概括进去了。这儿的人没什么文化,不解其意,只说“这红对子一贴倒是鲜活”,那几个帮着归置家具的小伙子,有看出门道来的,就朝马三胜丢个眼色,说:“真够松奸奸的!”马三胜只是笑笑。
屋里有几个妇女在看娟子的嫁妆,看到那一对枕套,都说好,还问哪儿买的,赶明儿呣们也买这么一对。娟子说是德子嫂送的,早买的了。
看的人就不再说好了。
“哟,拿旧的送人?新人结婚可不能用旧东西!”一个说。
“说不定她还枕过了呢!窑姐儿枕过的枕头,你不嫌各漾?”又一个说。
娟子的语气也变了:“哟,这我可没想到……”
“得亏我给你提个醒儿,要不然,枕这枕头准是妨孩子,十个窑姐儿九个不能生养!”一个说。
“瞅着也恶心啊!你想,她的枕头,什么人没枕过?”又一个说。
娟子说:“那怎么办?人家好意送来的……”
“咳,这人也忒没个眼里见儿,”这回是三胜他妈在说话,“我敛份子钱都没收她的,她还真自个儿送来了!”
孙桂贞正忙别的事儿,听见她们议论,就说:“刚才,我不能不给她个面子,就收下了,可心里有数,没打算让娟子用。搁着吧,赶明儿娟子的同事谁结婚,送人得了呗!”
德子媳妇倒完脏水,提溜着空盆进来,这些话她全听见了,像是有一盆凉水浇在了自个儿的头上,透心儿地凉。她想进去朝她们骂一通,没法儿骂,想悄没声儿地退出去,却又让她们看见了。
众人见她站在门口,就都闭了嘴,脸上挺不自然的,刚才那些话原没打算让她听见的。
德子媳妇觉得那一双双眼睛都像利箭一样在穿她的心,自个儿像犯了万剐凌迟的罪犯似的在示众。愣了片刻,也不知那双腿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朝着里面走进去,伸手扯过娟子手里的那对绣花枕套,转身像逃犯似的跑出去了。
众人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倒愣了。
愣了片刻,三胜他妈带头打破了沉默:“哼,一个臭窑姐儿,还使什么性儿!”
“就是,就是!”大伙儿一片声地附和,怕败了娟子的好兴致,又接着抖落别的嫁妆了。
转眼又是一年秋。
如果说,人们在年感到空气中有点儿异样,那么,到了年,才知道那点儿异样只不过是风雨雷电到来之前的一点儿小小的前奏,算不了什么了。胡同里的居民们,虽然谁都没能脱离那场“触及灵*”的大动荡,却没有一个人能对此做出权威性的解释,连街道主任孙桂贞也感到茫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群袖子上带着红箍儿的天兵天将,洪水般地冲进胡同,直奔她家而来,直眉瞪眼地对她说:“要革命的跟我们走,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孙桂贞吓得哆嗦,指着墙上的镜框说:“呣们……要革命,呣们娟子她爸就是为革命牺牲的!”
这一句就行了,她没事儿了,被承认为“革命的街道主任”,让她带路,去“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蛇神”。胡同里好热闹!爆肚儿陈家、花儿洪家、玉器赵家……统统从小业主升级为资本家,受到抄家的待遇。黑子奶奶呢?去年的“狗腿子”之说本已不了了之,如今则又成了“地主婆”无疑,遣返原籍,监督劳动。红卫兵说:这胡同里“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黑子奶奶卷铺盖走人。她那保定老家,已经离开了几十年,既没了房子,又没了亲人,可怎么过?黑子要跟奶奶回乡下,他奶奶哭得要断肠:“孩啊,不能!奶奶是七老八十了,哪儿的*土不埋人?走就走吧!你可不能错打了主意,自个儿好好地过吧,老天要是可怜你,好歹让你寻上个媳妇,有个后辈,奶奶就是死了也闭眼了!”
临走之前,三胜他妈赶来送行,给她煮了十个鸡蛋、买了二两好茶叶,攥着黑子奶奶的手,哭得抽抽噎噎,实在不忍生离死别。
黑子奶奶说:“马嫂,您是好成分儿,别让我给连累喽!”
三胜他妈说:“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老年成在菜市口砍人头,还得让收尸呢!”
花儿洪家、爆肚儿陈家、玉器赵家也来洒泪话别。这些被抄家的主儿,是偷偷地来的,没敢让孙主任瞅见。
末末了儿,孙桂贞也来了。打狗还得给它留条跑的路,也不想把事儿做得太绝,也对黑子奶奶说了几句大面儿上亮得过去的话:“唉!这是上边儿的*策,呣们街道上就是想留你,也不敢留!张刘氏,你到乡下好好改造,甭惦记小黑子,呣们大家伙儿谁还能跟个孩子过不去?唉,走吧!”
黑子奶奶一步一回头,抹着泪,告别了这条留着她几十年酸甜苦辣的记忆的胡同,奔永定门搭车走了。
孙桂贞回到自个儿的家,娟子她叔正抱着娟子的小孩在犯愣。娟子两口子“停产闹革命”去了,这孩子整个儿交给了孙桂贞。孙桂贞也得忙革命,孩子就归“姥爷”管,自从“革命”一起来,饭馆里上班也没个准钟点儿了,娟子她叔在家的时候多。
“该做饭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孙桂贞一进门就指使老头儿。
娟子她叔不像往常那样脆脆地答应一声就去耍手艺,坐在那儿没动窝儿,忧心冲忡地望着她说:“哎,你看这……革命会不会革到咱们头上来?”
孙桂贞斜着瞅了他一眼:“哼,你呀,一辈子窝囊废!怕什么?谁瞅见咱们俩睡一炕啦?革命又不革这些事儿!”
娟子她叔嘬着牙花子说:“啧啧,你扯哪儿去了?我说的是那件事儿……”说着,往墙上的“光荣烈属”镜框瞄了一眼。
孙桂贞心里咯瞪一声。这,触动了埋藏在她心中十七年的一个巨大的秘密!
……
年12月,北平城被百万解放*重重包围,城里的居民已经清晰地听得见隆隆的炮声和啪啪的枪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孙桂贞的家门被凿得咚咚响,她以为是土匪来抢劫了,吓得缩在炕上不敢动,怀里搂着八岁的娟子和刚添下来的疯顺儿,抖成一团。她男人从柜里捧出一摞银元,壮着胆子去开门,忽地闯进来三四个荷枪实弹的大兵,进了门,既不搜,也不抢,一把抓住她男人,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一个月之后,北平和平解放,成了人民的天下。共产*从头收拾旧山河,开始了百废俱兴的艰巨事业……
街道上,来了人民*府的干部,抚慰百姓,收容难民,户籍登记,等等等等,忙得不可开交。这条胡同的居民,有出去做生意的,有给傅作义修工事的,都回来了,安居乐业,惟独孙桂贞的男人——“和合居”饭馆掌柜的没影儿了。后来才听说,他那天被国民*抓走,就给枪毙了!没多久,孙桂贞就拿来一张“光荣烈属”的证书,悬挂在家里,烈士的遗孀、遗孤得到了很好的安排,孙桂贞在街道上跑里跑外,参加了革命工作,后来正式被任命为街道主任。“和合居”饭馆由她的小叔子接手经营,因为是烈士亲属,成分也没定什么小业主、资本家,定成了城市贫民,公私合营之后,便是工人阶级了。
风平浪静地过了十七年,娟子她叔重提往事,却使孙桂贞的心怦怦地跳个不止,其惊慌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男人被抓走的那个夜晚。
她男人其实没死。“在押”期间,孙桂贞和小叔于去见过他一次。男人说:“你们甭担心,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是因为*长吃惯了咱们馆子的菜,就把我接来了,怕往后吃不着喽。”
孙桂贞说:“那什么时候放你回家?”
“回家?”男人垂下头说,“恐怕是回不去了。北平说话就保不住了,他们肯定要跑,横竖要把我带走。”
“走?往哪儿走?”
“南京,上海,最末不成就是台湾了。”
“台湾?”孙桂贞绝望了,“这辈子还能回家吗?你不能扔下呣们娘儿仨不管哪!”
男人也垂下了泪,呜咽着说:“这不是咱能做主的事儿,不跟着走,他们还不枪崩了我?”
孙桂贞扑在地下,号啕大哭,小叔子抱着哥哥的肩头,也难分难舍。
哭了一阵,她男人抹抹泪,对兄弟说:“老二,念咱们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哥儿兄弟,你往后得帮你嫂子一把,领着娟子、风顺儿过吧,把他们拉扯成人!”
他果然走了。
老二牢记大哥的嘱托,承担起了家中的一切,顺便把嫂子也“接管”了。这是小节,不足挂齿,可是,令人心神不宁的是:“和合居”掌柜的并不是“烈士”,他活着呢,跟着国民*跑到台湾去了,那张“光荣烈属”是孙桂贞混水摸鱼、耍手腕儿蒙来的!
如今,“文化大革命”正开展得激烈无比,连革命几十年的老区长都被揪出来了,说是“假*员”,还不断听说这儿揪出了国民*特务,那儿挖出了地下电台,红卫兵格斗勿论、格打勿论一皮鞭下丧生的不计其数!如果这件事露了馅儿,该当何罪?孙桂贞和娟子她叔被捉去戴高帽子游街或是打个皮开肉绽都跟玩儿似的,更甭说“烈属”身份、“市贫”成分儿、“街道主任”的职务了,没准儿连命都得搭到里头,这一家子就要全玩儿完!相比之下,那些被抄家的、遣返的都只算“小菜儿”了。去年的“四清”,清这个,清那个,虽然没把这事儿清出来,娟子她叔却也难免肝儿颤,这一回,许是混不过去了。
孙桂贞毕竟是个能成大事的女人,她心慌了一阵,又镇定了,“不碍事,运动归咱领导,整不到咱头上来!”
娟子她叔说:“就怕什么地方漏了风儿……”
孙桂贞说:“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当初给咱们发证儿的那小子,‘三反’、‘五反”的时候就给整下去了,这无头案子上哪儿查去?”
娟子她叔就不再说什么,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就和嫂子同舟共济吧,走一步说一步,反正是一条绳上拴俩蚂蚌,要(足歪)泥谁也跑不了。一回头,瞅见疯顺儿站在旁边呢,心里一沉,小声问疯顺儿说:“顺儿,刚才我和你妈商量的事儿,你听见了吗?”
疯顺儿茫然地傻笑着:“嘿嘿……”
孙桂贞过去搂着疯顺儿的肩膀,嘱咐说:“顺儿,记住:对外边儿的人,可不能说实话儿。谁要是问你咱们家的事儿,你听见的也说没听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知道的也说不知道。听见没有?最当紧的就是别说实话儿!”
疯顺儿只是傻笑,一点儿也听不懂这些绕脖子的话。他活了十七八年,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实话,什么叫瞎话。
孙桂贞叹了日气,心说:傻儿子也有傻儿子的好处!
疯顺儿他叔心里总觉得不那么踏实。家里没人的时候,他还自个儿偷偷地试着弯腰、坐“喷气式”,以防有朝一日被揪了出来,他这么胖,怕不能适应,得先练练。
孙桂贞还像往常一样昂首挺胸,领着一帮家庭妇女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煞有介事,毫不含糊。喊“永远健康”的时候,嗓门儿震得窗户纸哗啦啦地响。
胡同里,最憋气的是小黑子。他成了“狗崽子”、“黑五类”,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上班蔫蔫地干活儿,下班往屋里一扎,谁家的门儿也不串了。
马三胜没有忘记他这个朋友,找他来了,给他送来了一条“红造总”的袖章。那年头,这玩艺儿比金子还贵重。
小黑子受宠若惊,“我这出身,能戴吗?”
马三胜一拍胸脯,“有咱哥们儿顶着呢!‘红造总’是全市工人的造反组织,跨行业、跨系统、跨厂子,只要你对你奶奶反戈一击,就是革命的了!”
小黑子顿时身价陡涨,腰杆儿挺起来了。反戈一击?他心里说:我是要反戈一击,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一股复仇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要让小胡同里的这些居民意识到他小黑子的存在,他要和造成他一家人悲剧的仇人拼命!他想起那天在扁豆架底下马三胜对他说的话,对!把“武王爷”揪出来,杀孙桂贞一个回马枪!
小黑子运足了气,攥紧拳头,直奔孙桂贞家而去。
孙家堂屋里明晃晃的,站了一屋子的人,有的站不下,挤在门外边儿。这是家庭妇女们集中在这儿做“晚汇报”呢!小黑子走到院子里,发觉来得不是时候。抬头看到屋里迎面墙上那个“光荣烈属”的镜框,又不觉一愣,对自己的“革命行动”产生了怀疑:这合适吗?万一扳不倒人家,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停住了脚步,进,勇气不足;退,又不解气。
站在门边儿的德子媳妇首先瞅见了他,就打了个招呼:“黑子,你找谁?”
小黑子的心里噌地升起一股无名火,哼,听那口气,好像我都不配上这儿来似的!谁都可以欺负我?突然间,他的脑际闪过了去年秋天那个难忘的夜晚,他的奶奶被当众批判,而这个娘们儿还大诉其苦,火上浇油!如今,奶奶终于被赶走了,而她却是了味儿啦,她算……算什么东西?对,奶奶的倒霉直接和她有关,她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哼,别人我惹不起,还惹不起你吗?
“找谁?我找的就是你!”小黑子气昂昂地冲着德子媳妇大吼一声。
一屋子的人都愕然地回过头来。
德子媳妇不知就里,胆怯地问:“黑子兄弟,找我有什么事儿?”
小黑子也不答话,忽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下按,愤愤地说:“我们‘红造总’把你揪出来示众!你这个臭窑姐儿!寄生虫!糖衣炮弹!美女蛇!浑身都是资产阶级的臭味儿!你还……”小黑子一口气给她戴了好几顶帽子还觉得不解气,正想接着说“你还害得我奶奶……”一想这事儿最好别提,话到舌尖儿又改了口,“……还钻到革命队伍里来腐蚀工人阶级,拉德子下水!”
众人目瞪口呆,实在没料到胡同里还剩下个这么厉害的阶级敌人没揪出来,经小黑子一点破,恍然大彻大悟:唔,是这么个理儿,早就觉着跟她一块儿开会怪各漾的,是该把她搞出去!可又一想,这小黑子不也是黑……
孙桂贞眼尖,瞅见了小黑子左胳膊上的红箍儿,心里有了底儿,立即表态,大呼口号:“支持小黑子的革命行动!”
不同目的的造反者合流了,小黑子在前,孙桂贞随后,一群人追着看热闹,簇拥着德子媳妇出了院门,沿着胡同朝南走去。这一次游斗,比以往对任何一家的“革命行动”都更能给人们增添趣味,期望着最好立即开个公审大会,让她把上回“诉苦”没说周全的详情细节再透透地说一遍,那才有滋有味呢!
梁思济从胡同南头往北走。他新近在铸造厂找了个临时工差事,推小车运砂子,每天挣一块六毛七分钱,这会儿歇了工,正往家走,迎面碰上这浩浩荡荡的队伍。
“这……这……”梁思济忘了自己是唱哪一角儿的,竟然上前拦住说,“黑子,这是干什么?”
小黑子瞪着眼说:“呣们斗臭窑姐儿,碍着你什么事儿?”
“斗她?”梁思济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行动感到悲哀,“斗她干什么?她又不是走资派!唉,一个妓……妓女,在旧社会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也是咱们的阶级姐妹……”
孙桂贞拦住他的话说:“放屁!谁跟她是姐妹儿?”
小黑子冷笑着说:“姓梁的,你可是没事儿找事儿,想给这个臭窑姐儿当保皇派是怎么着?是不是趁德子不在家的时候得着她的什么好处,同流合污了?唵?”
梁思济愤愤然:“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小黑子顺手把他甩到一边儿去,“别他妈臭践了你!留神把你跟她一块儿斗!”
孙桂贞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自个儿是什么东西?好人还能让公家开除唆?”
梁思济一个激灵,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满街筒子闹嚷嚷的时候,马三胜却没事儿似的,叼着烟卷儿往北走,在胡同的北头,他迎上了出车回来的德子,笑呵呵地打个招呼:“德子哥,刚下班儿?走,那边儿铺子里正卖羊头肉呢,咱哥儿俩喝两盅去!”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小胡同笼罩在朦胧的砖灰色调之中。这儿不可能像王府井、前门大街那样用不计其数的红漆刷成红海洋,也不可能像北大、清华那样沸腾着大字报、大辩论的热潮,疯狂的年代也有冷清的角落。各行各业的人们在一天紧张的劳作之后,带着仆仆风尘回到栖身之所,还有一番心不可少的奔忙,冷清的角落也并不沉寂。公用水管子那儿,好多人在轮番儿接水,洗菜、淘米、洗衣裳、涮墩布。和户籍同等数量的煤球炉子在冒烟,他锅的声音,炸鱼的声音,剁骨头的声音,汇成一片嘈杂的天然交响乐。人们不习惯默默地完成这些事,还要左邻右舍互相招呼着,议论着,交换着各自听到的、见到的新闻。各家的匣子也都不闲着,这边儿在唱《红灯记》,那边儿在唱《沙家洪》,跟唱对台戏似的,一直要持续到九、十点钟。甚至到后半夜,也还有些精力过剩的小伙子,聚集在路灯底下打扑克,打得高兴,没准儿来一嗓子:“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孙桂贞照例睡得很晚,年岁大了,她对“武二爷”已不大热心,更多的是惦记着阶级斗争,常常在夜间还出来转转,免得有什么“新动向”从眼皮子底下错过。
吃过晚饭之后,马三胜家里是一个聚会场所,不是正规的会议,也不是他邀请人们来做客,而是由他的地位所决定,吸引了那些怕耳朵闲着的人来听他高谈阔论。马三胜当了“工宣队”,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光荣地登上了上层建筑,他去的地方,是堂堂的美术学院。“咳,进了美院,咱才算真正见识了花花世界!”他左脚踩着凳子撑儿,膝盖支着拿烟的胳膊,唾沫乱飞,“你们猜美院的学生上课画什么?画光屁股的!”
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敢深信。就有人问:“男的外
马三胜说:“男的、女的都有,还有十七八的大姑娘呢!”
人们惊得吐出舌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这倒是,”小黑子帮他证实,“咱们厂印过裸体画,裸体就是光屁股。”
人们嗤地哄笑起来,不知是谁说了句:“那……那不成了窑子啦?”
“差不多!”马三胜表示同意,“我还瞅见了那张窑姐儿的像呢,就是德子媳妇!”
“不能吧?她又没去过美院!”人们又不信了。
马三胜望着小黑子说:“就是你拿来的那张《无名女郎》!”
小黑子愤愤地说:“你抬举她了,那张画儿根本就不像她!”
马三胜不以为然:“像还是像的!美院批斗画那张画儿的家伙的时候,我就说啦:你知道你画的是什么人?是呣们胡同里的一个臭窑姐儿!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人们实在是猜不着,津津有味地等着他往下说。
“他说:‘那是我在苏联留学的时候临摹的,克拉姆斯柯夫上世纪就死了,根本就没到过中国,更不可能进过你们胡同了!’你们听这话多反动?他还替苏修翻案哩!”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许动,
看谁立场最坚定!
苏修老混蛋,
睁眼看一看,
中国人民不好惹,
打你个稀巴烂!
胡同北口,那块倒垃圾的地方,一群孩子在做游戏。这游戏是当时颇为时髦的,玩法如下:大家手牵手围成一圈儿,边唱第一段歌词边走动,唱到“看谁立场最坚定”一句时,便更然而止,静立不动。如果哪。个此时足跟动摇,或是口中发声,便算输了,被当做。苏修老混蛋",人们群起而攻之,齐唱着第二段歌词,拳头雨点儿般地朝他打来,当然,这打只是象征性的。这种游戏,通常是学龄前儿童和小学生玩儿的,疯顺儿傻大的个子,却也挤在孩子堆里,乐此不疲。可惜,他常常是“立场不坚定”,被大家拳脚交加,那打也变成了真打。打完之后,疯顺儿毫无怨尤,嘴里流着哈喇子,执拗地说:“重来,重来……”接着,是一遍又一遍地挨打……
德子垂着头,从垃圾场旁边走过去,回家。他近来总是早出晚归,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免得在胡同里碰见人。革命革到他家来,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报纸上、广播不是说要揪“当权派”吗?这根本碍不着他的事儿,爱揪谁揪谁,把那些光“支嘴儿”不拉车、钱还比他挣得多的人揪出来,他还觉着“解气”呢。抄家,爱抄谁抄谁,反正那些挨抄的主儿解放前都不干净,不是剥削就是坑人,抄吧,都抄干净了呣们无产阶级活得更踏实,看起来甭管到了什么时候也是卖力气挣饭吃的人省心。哪想到小黑子揪了他媳妇!这一揪,把德子给揪懵了,原来可着这条胡同,最不干净的是他老婆!唉,让人揪着头发游斗,满街筒子吆喝“臭窑姐儿”,寒碜死了!怨谁呢?怨她自个儿,那时候诉什么苦啊,你不说谁知道你当过“窑姐儿”?吃饱了撑的你!人,谁不护短?你偏把小辫子自个儿亮出来,让人家揪,这下子完了,德子虽然是“无产阶级”也摘不清一身毛了!他一想起媳妇被揪的情景就脸上发烫、心里发冷,幸好那天没亲眼瞅见,得亏三胜邀他去“喝两盅”,他心里还感激三胜呢。三胜越是口口声声跟他说“呣们工人阶级”,他越臊得慌:家里炕上还躺着个“窑姐儿”呢,要不然……唉,如今人不人,*不*,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每天下班一进胡同就发憷,不知家里又现了什么眼,还不都是因为她!他懊悔自个儿当年穷疯了,不挑不拣,剜到篮子里就是菜,这会儿想扔都扔不掉了。对,趁这会儿跟她划清界线,打离婚,她当她的牛*蛇神,我当我的无产阶级!德子好几次下了决心,可是一进家门,望见媳妇那谁泞的面容,自惭形秽的神色,再瞅瞅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的饭菜,德子的心就软了,那句话,他说不出口。他们结婚这么些年,德子没跟她红过脸,更没动过她一指头,也没埋怨过她不能生孩子。她进过“火坑”,德子过去没嫌她,现在再抓这个碴儿,不大地道。且别说夫妻一场,交朋友也不能这么着,现如今她在难处!胡同里被揪出来的不止她一个,可就数她的罪名最寒碜,上不了纸笔,又比谁都奥。还特别让她天天去扫厕所、扫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揪去斗一通,数落一顿,一个女人家,够受的了。她那么能忍!这种日子口儿还处处想着德子,为了让他拉车回来能吃饱、吃好,见天儿价去排队买鱼、买肉、买菜,在街坊四邻中要遭多少白眼,要听多少恶言恶语?她又哪能想到德子正打算扔她、甩她呢?不能,无论如何不能!德子又尽往好处想,自个儿一个臭拉车的,如果不是她肯嫁,恐怕钉今儿还是光棍一条。这些年过得有荤有素,有单有棉,全亏了她操持。人得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况且,虽然人人都骂她是“臭窑姐儿”,德子心里明白,在她跳出少坑嫁给他的时候,还是个“宁死不从”的贞洁女子,他还能嫌她什么?
德子走进家门的时候,屋里黑着灯儿,媳妇一个人儿正发呆呢。她是在做“晚清罪”。这事儿早晚各一次,本来要到居委会,在孙主任的监督下进行,后来连孙主任也想省事儿,就让牛*蛇神在自个儿家请罪吧,反正各家都有“宝像”、“宝书”。德子媳妇低头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头想的远了去啦。屋里没开灯,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像又掉进了万丈深的苦井,压在了最底层,再也爬不出去了。当年,她第一次迈出青楼大门,抬头仰望着晴朗的蓝天,太阳是那么明亮,空气是那么清新,人间是那么美好,那种光景再也回不来了吗?唉,要是八岁那年没被卖出来该有多好,吃糠咽菜当个乡下妇女,到如今也儿女成群了,压根儿就不遭后来的这些罪了,活得多踏实!这是做梦呢,走过来的路,退不回去了。记得刚解放那会儿,她曾经托人给老家写过信,回信说,她的爹娘都死了,两个哥哥已经成了家,叫她“工作不忙的时候,回家看看”,还开口向她要钱!接到信,她大哭了一场,和家里断了来往。如今,她想像黑子奶奶那样回到老家去也不可能了,人家是“地主”,好歹也算个阶级成分儿,她算个什么?一个被揪出来的“臭窑姐儿”怎么见家乡父老?眼前没有一条路能跳出这苦井,除非死。因为德子,她又不能死。她死了,德子连个家也没了,连口饭都吃不上了。也许是前世欠下了德子的情分吧,为了德子,她得苦撑苦熬着活下去。德子上班走了,她扫完厕所、扫完街,就在家等着他回来,就像*儿让他带走了,扔个空身子在家,没着没落的。德子回来了,她才有了依托……
德子推门进来,她没听见;摸黑拉着了灯,才把她吓了一跳。看见德子,她想哭一场,又想起到这会儿还没做饭呢,真对不起他,就连忙起身去张罗,伸手拿起擀面杖,又去端淘米盆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德子心里一酸,就拦住她说:“我不饿,先歇会儿吧,抽根儿烟!”
她一愣,看着德子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盒“工农”牌的烟,递给她。从不抽烟的主儿头一回买烟,是给她买的。傻德子,买烟也是外行,“工农”牌的,名儿挺好听,却是顶贱的了,两毛钱一盒!
她感激地接过烟,抽出一根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插回去了,“我不是戒了嘛,不抽了,女人抽烟不是样儿,我这会儿又……”
德子把烟又递给她,自己也含上一根儿,“抽,抽!连根儿烟也不抽,人就得憋死了!”
有德子这份心、这句话,媳妇那没着没落的心有地方靠了,她放下烟,就去给德子和面、擀面,瞅着德子在旁边抽烟,烟雾在她脸前头缭绕,像一缕缕柔情在抚慰她破碎的心……
两口子吃完了面,媳妇涮着碗说:“你上炕歇着吧!”
德子说不累,就自个儿找活儿干,他是怕闲着烦。他把脑袋伸到床底下,把去年冬天用的铁皮烟筒找出来。“天儿凉了,炉子该挪到屋里来了。”他踩着凳子,把烟筒一截儿一截儿地安上,接缝儿的地方还用橡皮膏糊上,怕漏煤气,去年就听说有人没把烟筒拾掇严实,全家都让煤气熏死了,多冤!
媳妇看着他那么吭吭哧哧地上上下下,心里憋得慌,就说:“咳,活得这样儿,还这么顾命!”
德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也别自个儿找死啊!”
第二天,两口子还是天不亮就起床,德子去拉车,媳妇去扫街。其实,这两件事儿都不必这么早,他们不是怕碰见人嘛!“你歇着,我帮你扫完了再走。”德子说。
媳妇死活不肯,“你走你的,让人家瞅见了寒碜!”
德子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了。
媳妇抡起扫帚,从北头往南,顺着胡同扫。
胡同的南头儿,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儿,也抱着个大扫帚,立愣歪斜地扫街,往北扫。
德子媳妇不知是谁,也不敢招呼。许是又揪出个什么人吧,有了做伴儿的牛*蛇神了。等到渐渐地越扫越近了,她猛一抬头,才知道那是疯顺儿!疯顺儿笨手笨脚,脖子、肩膀运转不灵,那把大扫帚累得他满头大汗,汗珠子混合着哈喇子,垂在肮脏的下巴上,“晃晃悠悠的。
德子媳妇愣了:“疯顺儿,你这是……”
疯顺儿抬眼瞅着她,咧开大嘴笑了,含含混混地说:“你……扫那头儿,我……扫这头儿……”
“疯顺儿,疯顺儿!”德子媳妇麻木的心感到一种针刺般的疼,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低能儿,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之情。
小小的胡同,还在沉睡之中,灰蒙蒙的上空,晓月如钩。
马三胜的“工宣队”没当多久便给撸下来了。据说他在美院犯了“生活错误”,这四个汉字表意不清,逻辑不通,中国人却人人都懂,便不必解释了。马三胜自己的解释是:“那个地方,咱大老粗没法儿呆!”街坊们联系到他过去对美院的形容,便也认定美院不是好人呆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奥窑姐儿、狐狸精之类勾引马三胜,才使他栽了跟头。不当那个“工宣队”还省得烂到那个“大染缸”里呢,丝毫也没掉马三胜的价儿。马三胜回厂照旧烧他的锅炉,见天儿价早班儿,腾出了好些工夫,优哉游哉,金鱼、神仙鱼不养了,他现在又热衷于养鸽子,不知从哪儿讨换来一对儿,不久,就繁殖了一群。鸽子窝就在他那屋,大大小小的一排笼子,占了好大的地方,满屋的地下都是鸽子屎,他也不在乎。他妈管不了他,嘟囔两句他跟没听见似的,嘟囔急了,他就高声大骂一通,老太太就不敢言声儿了。好在经常有鸽子蛋、鸽子肉吃,他妈也得到一点儿实惠。
早晨起来,马三胜起床去烧锅炉,一开门,“轰!”鸽子就飞出屋去,满世界盘旋。他八点来钟从厂子里回来,就咕咕地逗鸽子玩儿。
梁奶奶房顶上的瓦咯嚓咯嚓响,老太太就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朝着房顶上说:“我一猜就是你!下来,你给我下来!我这房一下雨就漏,敢情是你踩的?”
马三胜站在房顶上,嬉皮笑脸地说:“那什么……那什么,我这鸽子……”到底也没听清楚他要说什么,就讪讪地往东走了。虽说眼下梁思济时运不济,可是梁奶奶跟三胜他妈有过节儿,三胜不能不给她留点面子。
梁奶奶瞅他往东走了,像要下房的架势,就不再说他,自个儿回屋了。其实,马三胜并没下来,顺着房脊又走到德子房顶上去了,望着空中盘旋的鸽子,咕咕地叫。
德子家的房顶上咯嚎咯嗓响起来了。德子媳妇忍着,不言声儿。房上却响个没完,还有踩碎的瓦稀里哗啦往下掉。德子媳妇没法子,就走到院子里,央求地朝高高在上的马三胜说:“三胜兄弟,您能不能下来……”
话还没说完,马三胜就接上茬儿了,阴阳怪气儿地说:“让我下来干什么?我这儿有事儿呢,没工夫陪你聊天儿!哎,你瞅,你瞅,我这只母鸽子不是个正经玩艺儿,老从外边儿招引人家的公鸽子,一群一群的……”
德子媳妇立即像听到了紧箍儿咒,脑袋一耷拉,缩回屋去了。
院门口挤着一帮孩子,本来是想看看热闹的,见这架没打起来,就疯狂地嚷起来:“噢嚎,噢嚎!给她一个大哄噢,噢嚎,噢嚎!”
天上的那群鸽子,在马三胜的周围自由地盘旋。
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发生了强烈地震,北京城也跟着狠狠地摇晃了一阵子。胡同里的居民直嚎乱叫地都跑到了当街,以为天塌地陷了,由于事出偶然,人们本能地只顾性命,把别的全忘了,女的有没穿上衣的,男的有没穿裤衩的,谁也没心思笑话谁了。马三胜赤条条地直跑到倒垃圾的胡同口,也忘了他自己曾是以怎样藐视的口吻谈论美院的“裸体画”了。只有疯顺儿一个人在屋里昏睡不醒,他妈死拉活拽也没把他拉出来,大地就已经停止了哆嗦,他也没事儿了。天亮后听人们谈论晚上的惊吓,他根本没听明白,仅以一笑置之。“傻子命大。像他那么样儿,倒也活得踏实。”人们说,嘲笑之中还有些羡慕。
这条胡同里没有超过五米高的建筑,跟着大地晃了一通,无一倒塌,仅仅个别房屋摇落了一些瓦片,这当然是德子家的。德子媳妇心里明白,马三胜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她家的房顶去训练鸽子,那瓦被他踩碎了不少。但嘴里不敢说,便把这一切罪过都推给了天灾。地震过后,接连几天大雨,德子家雨脚如麻,浙沥不止,连床上都摆了大盆小盆接水。德子媳妇去找房管所,请他们给拾掇拾掇,房管员早已风闻她的艳史与目前的处境,斜瞅了一眼,说:“地震不是一家的事儿,呣们的活儿忙着呢,凭什么先给你修啊,嗯?”
听了这话音儿,德子媳妇就唯唯后退,回来了。到了儿,还是德子下班回来自个儿上房把瓦码了码,又搭上一块油毡,压上几块砖头,现挡一时,再震再说。“震塌了才好呢,不过了!”德子愤愤地说。
后来就没再有大震,只轻轻地又哆嗦了一两回,就完了。人们于是又该干嘛干嘛,渐渐地对地震也淡漠起来,并且骂地震局的人白吃饭,震的时候没本事预报,不震了又瞎报,纯粹是骗人。不过,胡同里的住户倒是由此也得着了一些好处,凡有工作的都从单位领来了一些竹竿苇箔、油毡之类,便借此大兴土木,各自在院子里空地上盖起名曰“抗震棚”实则为厨房或住房的各式各样的小屋,以解决这些年人口增长的需要。胡同口上不知哪个单位备用的砖头也被大伙儿半公开地各取所需,无人过问。胡同里的建筑也便由原来的统一规格变得百花齐放,各有千秋。只有德子和梁思济两家没搭“抗震棚”,德子是没心思,梁思济既没兴趣又没材料,他上哪儿领苇箔、油毡去?马三胜紧贴着德子家的后墙盖了两间“抗震棚”,把鸽子都请到这儿来了。他妈高兴了,只是德子家的后窗户一打开便是咕咕声。德子媳妇自是不敢言语,德子虽是心中不快,但一想这已属后院的事儿,出了他的疆界,较起真儿来,他也未必占理,何况马三胜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犯不上跟他伤了和气。如今的德子已不如过去硬气喽!
孙桂贞这些日子格外忙碌,因为“抗震”时期,“批邓”也正闹得凶,学这个社论,发那个材料,她的活儿多着呢。紧接着,毛主席逝世,举国痛悼,她又得忙着带领一帮老太太、半大媳妇布置灵堂,做纸花,扎花圈,缝黑纱,发给居民们人人佩带。人们自然想起一月份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她挨家挨户嘱咐不要戴黑纱,这一回却又挨家挨户发黑纱,是何道理?道理自然是有的,但没人说得明白,也没人敢于提问,反正是上级布置的,遵照执行就是了。
灵堂就设在居委会办公室,这也是照上面的指示办的,各机关、团体、学校一律如此,小小的胡同自然也不例外。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老人家的遗像挂在正中,旁边摆满了花圈,虽是小百姓手工自制,不免有些土气,但也表达着朴素的哀思。人们集合在遗像之前,默哀,三鞠躬,想起在新社会得着的种种好处,伤心落泪。内中有些人又想起十来年间受到的种种委屈,也伤心落泪。这形形色色的人们,却是划分为等级的,运动中那些受到冲击的户儿,虽也被允许吊唁,”却不能靠前,只是尾随在众人后头,站在院子里,垂着头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德子媳妇当然是在这“另册”之列。她哭得泪人儿一般,从人群空隙里往前瞅着毛主席的遗像,不由得想起二十七年前,那位穿着*装的女干部宣布她“解放了”的时候带来的那张毛主席像,戴着八角帽,穿着粗呢上衣,面带笑容,那笑容把春风带给人间。从那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挺起了腰杆过日子了。一眨眼,二十七年过去了,谁能料到会有这一天,救苦救难的毛主席竟然撒手西归了,丢下我们这些人,往后该怎么办呢?二十七年,她只过了十七年的好日子,剩下的十年,她又成了“臭窑姐儿”了,又被压到“最底层”了。她心里一直纳闷儿:毛主席领导全中国,制定这*策那*策,不知道有没有能沾上她的边儿的*策?共产*不是让“窑姐儿”“从良”吗?“从良”以后的窑姐儿还算窑姐儿吗?她多想问问毛主席!可是,过去没法儿问,今后更没法儿问了。她只有哭,用眼泪泡红自个儿的双眼,腌自个儿的心。
吊唁结束,人们默默地退出,孙桂贞要锁门了。马三胜打厂子里回来,瞅见说:“哎,哪能把红太阳锁屋里?呣们厂的灵堂,那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比锅炉还当紧!得一直坚持到十八号开完追悼会!”
这种事,没人提醒倒也罢了,他这一提醒,谁也不好反驳。孙桂贞心说:就你小子嘴欠!呣们街道上又不像你们厂子,三班儿倒,这儿净是些老娘们儿,半夜三更地怎么值班儿?埋怨尽管心里埋怨,她可不敢明言,这年头儿,明摆着这是上纲上线的事儿,她得照马三胜说的办。
于是就排班儿,张三、李四……谁挨谁,几点接班儿,一一排定。这些老太太、半大媳妇,平生第一次干这值班儿的差事,倒也觉得新鲜,到时候,提个马扎儿,端碗酽茶,攥块烙饼,到灵堂里守上几个钟头。有的还拉上个伴儿,在那儿聊天,不知不觉到了钟点儿,也不觉得寂寞。开头几天,秩序井然,后来,渐渐地没了长性儿,值了两回班儿的人便想出一些偷奸耍滑的办法,或是趁上茅房的机会一去两钟头,或是到了钟点儿因为点儿什么事儿迟迟不来,致使灵堂常有冷清的时候,一些孩子便乘虚而入,在庄严的殿堂做起儿戏,还从花圈上揪朵花儿来玩玩,气得孙桂贞大骂,甚至动手扇他们一巴掌。被打哭的孩子不服,说:“你怎么不打你们家孩子?呣们是跟疯顺儿来的!”孙桂贞脸憋得通红,不得不忍痛在疯顺儿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这天夜里,孙桂贞睡醒一觉,起来解手儿,顺便到灵堂来查查班儿。此时更深人静,万籁俱寂,惟有灵堂里亮着蓝莹莹的日光灯,照着惨白的纸花,一个嘤嘤的哭泣声从室内传来,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哭得好伤心!孙桂贞心中为之感动:还是呣们居委会教育得好!一个人值班儿还痛哭流涕,可不是装给人家看的!
她步履轻轻地走进门去,那人还在哭,只看见一个背影儿,垂着头,跪在毛主席遗像前,不时地拿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孙桂贞安慰她说:“唉,他老人家已然过世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老是哭了,当心自个儿的身子!最当紧的是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
这一劝,那人反而更加大恸肝肠,号啕大哭:“毛主席,毛主席呀;……”
孙桂贞一愣:“闹半天是你?我还当是……”
那人抬起头来,是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眼泪汪汪地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您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孙桂贞脸色一沉:“谁叫你来的?我压根儿没排你的班儿!”
德子媳妇说:“我……我瞅见这儿没人,就自个儿来了。孙主任,您就让我在这儿守一夜灵吧!”
“哎呀,这哪儿成啊?”孙桂贞愤怒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人吗?”
德子媳妇仍旧跪在那儿,苦苦哀求:“我……我有罪,请毛主席恕了我的罪吧,我也想重新当个人哪!”
“啧啧!你不怕寒碜,呣们还怕寒碜呢!呣们街道上革命群众都死绝了?计一个小臭窑姐儿来给毛主席守灵?啧啧,快走吧!”
德子媳妇双眼直直地盯着孙桂贞,嗓子里噎着一口气,半天也没挤出声儿。
岁月,在小胡同里艰难而又迟缓地流逝,但也时而为人们制造一点儿调剂口味的佐料,不至于使生活过于单调枯燥。至于天下大事,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自有大*治家、大哲学家去关心,本不是这条胡同里的居民所管得了的,就随它去。最简单而又稳妥的道理是:凡是发生了的事,都是该发生的;凡是没发生的事,都是不该发生的。清朝缠足是该缠,民国放脚是该放,以此类推,便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所以,十年动乱,一巳平定,倒使人们感到惊讶,听到马三胜在当街毫无顾忌地骂江青,还以为是他发了疯,想蹲班房了怎么着?也有一些人在单位里听到了一点儿风声,却不敢相信,回家也不敢对街坊们传播,对惹不起的人物,千万别招惹。直到广播里真的点了“四人帮”的名,才又追着马三胜去打听江青的野史外传,这时,新闻已成旧闻了。
历史,迅速地改变着人们的命运。
爆肚儿陈家、花儿洪家、玉器赵家……查抄物资都退回来了。玉器赵的胆子也大了,甚至敢跟公家翻扯,说还有两个青花瓷掸瓶没退回来,非要完壁归赵不可。负责退赔的人说:这又不是呣们抄的,当时红卫兵没立账目,不成您找“四人帮”算账去得啦,都是他们没事儿找麻烦!
医院上班了。医院*委说:梁大夫当时不去三线是因为家庭确有困难,他向领导打报告是合乎手续的,对他处理不当,现予撤销。梁大夫重新工作,补发十几年的工资,崭新的票子拿回来一大摞,好几千块。梁奶奶热泪纵横,感激“老天有眼”,说要把这钱存起来,赶明儿再给儿子结婚用。梁思济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存钱干吗?都花了它!我也不会再结婚了!”他望着镜子里自己花白了的头发,沉默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十几年的光阴,他本来可以医好多少病人啊!
小黑子的奶奶又从乡下迁回来了。按照*策,土改前三年之内拥有多少土地、雇有多少长工方可定为地主,而她从乡下出来的时候,离土改还差二十多年呢,根本沾不上边儿!街坊们说:“就是!呣们早就瞅着她不像地主!”少不了又是一番慰问,比送她走时更要热烈,连孙桂贞也来看她,亲亲热热地说:“当初闹红卫兵那会儿,要不是我护着,他们能把您打死!得,只要人好好儿的,您这一回来,街坊们也高兴!在乡下吃几年五谷杂粮,消病除灾。长命百岁吧您哪!”黑子奶奶是绝处逢生的人,自然也对孙桂贞只拣好听的说嘤,还得感谢她这些年照应小黑子呢。三胜他妈攥着黑子奶奶的手,相对流泪,感叹不已,说起十年离异,齐声痛骂“四人帮”害得三胜和小黑子钉今儿还没娶上媳妇!
娟子给马三胜介绍了个对象,也是铁路上的,三十二了,离了婚的,没孩子。三胜他妈说:“有孩子都不碍事的!离婚的有什么寒碜的?前娶后婚古来兴,明媒正娶,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娟子说:“女方还想了解了解三胜哥……”
三胜他妈说:“叫她来了解吧,街坊四邻谁能说呣们三胜有什么差池?”
正好黑子奶奶也在旁边,就插嘴说:“可着这条胡同,就数三胜这孩子出落得好,心眼好,做派正!娟子,你好好保这个媒,等成了,下边儿还有呣们小黑子呢!”
娟子笑笑说:“我得给黑子胡噜个大姑娘!”
黑子奶奶对这“月下老人”连声道谢,早把娟子骑车撞她的事儿忘没影儿了。如今娟子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像过去那么傲气了,在黑子奶奶眼里竟然找不出她的什么缺点。
孙桂贞家在十年浩劫中保存得最为完好,不但街道主任的官职雷打不动,毫毛未损,而且阖府安康,人丁兴旺——娟子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那时计划生育还抓得不严,使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潜力。现在,孙桂贞按照新*策,在胡同里狠抓“只生一个好”了。
这天下午,老区长突然光临,坐着小汽车进了胡同,问孙桂贞住哪儿,立时招了一大帮人,前呼后拥,进了疯顺儿家。平时孙桂贞老是把“老区长”挂在嘴上,谁也没见过区长是个什么样儿,这回真来了,自然是争睹丰采,孙桂贞更是光耀门媚,喜出望外,激动地上前握住区长的手:“老区长,可把您给盼来了!您身体还硬朗啊?前几年,‘四人帮’可把您害苦了,呣们谁都不信您是假*员,这不,到了儿归齐,真的假不了……”
老区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往后边儿转过身来,孙桂贞一瞅,后边还有人呢!从小汽车上下来一个*胡子、*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人,还跟着一个女翻译。
老区长笑容可掬地对外国人说:“这就是孙桂贞女士。”又朝孙桂贞说:“这是美国的弗朗西斯先生。”
外国人望着孙桂贞,激动得什么似的,握着她的手,还放在嘴边儿亲了亲手背,那*胡子扎得孙桂贞怪痒痒的,脸一红,还有点不好意思。旁边儿围着的大人小孩轰地笑了。马三胜经多见广,不以为然地说:“笑什么?没见过世面!这是外国的见面礼节!”
孙桂贞招呼客人进屋,娟子她叔忙不迭地慌着沏茶敬烟,接待贵宾,屋门外挤了一院子的人,这热闹场面,在本胡同尚属罕见。
外国人对孙桂贞叽哩哇啦一通,谁也听不懂。孙桂贞眨巴着眼,心想横是要参观街道卫生?要是早点儿通知就好了,也让各家归置归置……
跟来的女翻译说:“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您丈夫的好友,前不久还在台湾和您丈夫一起吃饭……”
女翻译的话还没说完,孙桂贞的脸就刷地变成了死人色儿,身子往后一仰,就要跌倒,娟子她叔也慌得手脚哆嗦,连忙用肩膀戗住她。
外国人愣了,叽哩咕噜地问女翻译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区长让女翻译这么翻:“孙女士听到这个消息,太激动了!”
外国人点点头:“也斯,也斯!”
院子里围观的人,这会儿炸了窝!大伙儿敬了二十多年的“烈士”原来是假的?是个国民*!这条爆炸性的新闻足够在胡同里掀起七级地震!马三胜站在房门外头,心里乐开了花:嗬,有好戏瞧了,这个“代代红”的骚娘们儿该尝尝无产阶级专*的滋味儿了!
这时候,就有人去喊梁大夫,梁大夫下班刚进家门,听说孙主任死过去了,就急急地跑了来,给她掐了掐人中、虎口,又灌了几口白糖水,孙桂贞就渐渐醒了过来,嗓子里啊地发出一个长声,睁开了眼,像老鼠见了猫似地盯着老区长,想起老区长过去抓阶级斗争的那个狠劲儿,不由得浑身哆嗦,“老区长啊!我是您培养起来的,您可得给呣们做主啊,呣们跟那个死*没有过一点儿来往啊!”
外国人瞅着挺纳闷儿,问女翻译她说的是什么,女翻译很为难,不知该怎么翻,老区长想了想,微笑着说:“你告诉他:孙女士向他表示诚挚的谢意!”
孙桂贞心说:我还感谢他?他来北京的路上从飞机上摔死才好呢!呣们家眼看都毁到他手里了!只觉得眼发黑,脚跟发软,扑通跪在老区长的面前,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
老区长扶起她,亲切地说:“孙桂贞同志,您得到亲人的喜讯,应该高兴呀!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受您丈夫的委托,特地来找你们的,您的丈夫在台湾生活得很好,他已经离开了*界,在台北市开了个饭馆,还是用的‘和合居’的老字号,以后还想叶落归根呢!”
孙桂贞张大了嘴巴、“他……他还想回来?”
老区长说:“回来好哇!我们欢迎台湾同胞回到祖国怀抱,也希望他们为统一祖国大业做出贡献!对他们在大陆的亲属,人民*府一定给予很好的照顾,您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
孙桂贞愣了,娟子她叔也愣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边儿围观的人也愣了。马三胜的脑瓜儿就够灵的了,都半天没转过弯儿来:怎么着?合算好事儿全让她们家占了,专吃香饽饽?什么时髦的都先尽着她们?真是邪门儿了!搞阶级斗争的时候她是“烈属”,搞统一大业的时候她又变成“台属”了,比那会儿还来劲!怎么我爸爸——那个混蛋“菜芽儿马”、老“酒罐”不滚到台湾呆会儿去,给儿孙积攒点儿德行!
到底还是孙桂贞的脑瓜儿快,她这会儿回过味儿来了,脸上的晦气相一扫而光,振作精神大宴宾客,吩咐娟子她叔赶紧做晚饭,炒几个“和合居”的拿手荣,让外宾尝尝,跟台湾的娟子她爸炒的一样味儿不?再包点儿饺子,美国许是吃不到咱这三鲜馅儿!还得去买酒,拣好的,什么“二锅头”、“衡水老白干”不能待这样的贵客!老区长和翻译都别走了,一起吃顿皆大欢喜的团圆饭!当然,她没忘了趁客人没注意的时候把墙上的“光荣烈属”镜框取了下来,掖到旮旯里去了。也没忘了老区长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就满脸笑容地说:“老区长,呣们家也没什么困难,大姑娘在铁路上工作,就是小子还在待业,要是能安排个工作,那就什么心事也没有了,他爸回来,也瞅着高兴!”
老区长满口答应:“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哎,他在哪儿?让弗朗西斯先生看看他好友的儿子嘛!”
孙桂贞这会儿不想让他们看到疯顺儿,就遮掩说:“他出去了,买本儿书啊什么的……”
老区长说:“如今孩子们都爱学习,让他学点儿外语,等他爸爸回来,可以用英语对话了!”
疯顺儿正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人们起着哄把他往前推,“还说外国话呢?你能把中国话说利落就不错了!快上前边儿去,让外国人好好看看你!”
疯顺儿被推到了当门,他一脸的泥,手指头衔在嘴里,流着哈喇子,朝着这几个生人嘿嘿地傻笑。
孙桂贞不好意思了:“瞧瞧,也没洗洗脸!”
老区长一看傻了眼,没想到“和合居”老板的贵公子是这么个成色。
弗朗西斯先生端着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本打算给他照张相带给他那在台湾的老子,一看疯顺儿这副模样儿,也愣了。大概美国也有这样的低能儿,所以不需翻译也能看懂。
德子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牡丹牌黑白电视机。来得太迟了的现代文明,毕竟也来到了这个角落。德子媳妇每天晚上都看电视,从头到尾,一个节目不漏。从这里,她似懂不懂地感到外部世界在变化,大量的新信息目不暇接,撞击着她的心房。都是好消息!多少年的沉冤昭雪,多少人的*策落实,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都成了现实。人们都说,这是第二次解放。她像是又嗅到了头一次解放的那种气息,却又觉得那气息离自己还很远。虽说是早就不再让她扫厕所、扫街了,可也没人告诉她:你不是……她悄悄地等待着。
电视里正在播放日本影片《望乡》。
“望乡?望乡是什么意思?”德子说。他不爱看外国电影,想拧到另一个频道去,那边儿有京戏。
德子媳妇平常也是爱看京戏的,今天却劝德子跟她一块儿看《望乡》:“看看吧,这名儿挺好听的:望乡!”
这名儿让她想到自己,她就像一个被命运抛到天涯海角、荒漠深山的人站在路的尽头,盼啊盼啊,盼望着能有个车呀船呀把她带回人间。
《望乡》展示的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度,但是,她却在阿崎身上看到了那么熟悉的命运,外国也有穷人,为了糊口,就把年纪幼小的闺女卖了。啊!阿崎也是从乡下卖出去的!人家买她干什么?
“我不接客!说什么我也不接!……”屏幕上,孤弱无援的少女阿崎在绝望地惨叫!
天哪,电影里演的简直就是她的事儿,她的心被阿崎揪住了,被阿崎撕碎了!
“啪!”德子伸手把电视机关上了,挺腻歪地说:“甭瞅了!这他妈的算什么电影?”
媳妇没言声儿,默默地站起来,心里没着没落,就拿起炕笤帚扫炕,说:“不瞅就睡吧,你也累了。”
德子没答理她,拿起桌上的烟,取出一枝,狠狠地抽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丢过来一句话:“我出去遛个弯儿。”
媳妇没拦他。等他一走,就又忍不住打开了电视机……
德子出门顺胡同往北走,不知不觉顺腿进了马三胜家,心里烦,到这儿串串门儿。自从那回马三胜邀他“喝两盅”之后,他对酒也有了兴趣,常去小铺里喝点儿,马三胜还算个酒友。至于在他房顶上飞檐走壁的事儿,媳妇压根儿就没对他提过。
马三胜也在看电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坐着几条汉子,有小黑子,还有谁,一时没看清。
马三胜瞅见他进来,连忙打招呼:“德子哥,来瞅日本电影咳,《望乡》!”
也是这?德子觉得扫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想转身走开,又不大好意思。
马三胜已经递过了烟,“来,来,这儿有地儿。快瞅,这轱辘儿热闹!”
德子只好硬着头皮进来,屋子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瞅着他,他心里挺不自在,总觉得那眼光里有一层什么意思。特别是那个挨着他坐的小黑子,让他各漾。自从小黑子揪斗了他媳妇,他便就不说话,仇人似的。
屏幕上,《*舰进行曲》大作,五百名南下婆罗洲的日本水兵像雪崩似的涌进“八号番馆”,妓院老板兴奋地喊着:别挤,按次序来,五块钱,五块钱!”
德子全身的血猛地涌到脸上!
小黑子看得开心,跷着二郎腿儿,叼着烟,一边瞅,一边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不,正是因为旁边有德子,他才说得更带劲儿:“好家伙,一个窑姐儿接三十个,那还不累散了架啦?”
在座的人们哄堂大笑,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开心。
马三胜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新鲜的?窑姐儿嘛,都是这样!”说着,还往德子瞥了瞥。
德子也是个男子汉,再瞅下去,他能一头撞死在这儿!忽地站起来,扔了手里的半截儿烟就走了,也没跟马三胜打个招呼。
他听到屋子里又是一阵笑声。
他走到胡同里,好几家的电视都在响,满街筒子都是《望乡》!祖宗的,今儿个怎么不停电?德子恨不得把所有的电视机都砸了!
他没回家,往北出了胡同口,上了大街。街北里的那家饭铺儿,关门很晚,柜台上有羊头肉和烧酒。
德子回来的时候,胡同里已经听不见电视的声音了。
媳妇还没睡,在等着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揉了很久。而脸上的表情,却已经不是痛苦,好像很激动似的,有什么话等着德子回来说。
德子耷拉着脑袋进了里屋,脱了鞋,就势往床上一躺。
媳妇跟进来说:“也不洗脚?不脱衣裳?”伸手去拉被子,闻见一股酒气,“唉,又喝了?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东西!”德子一扭脸,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又接茬儿瞅电视了?”
媳妇并不掩饰,嗯了一声。
德子更没好气儿了:“哼!瞅那东西?那不是存心寒碜人吗?一人接三十个?瞎掰!”
“可不就是这样儿嘛!”媳妇愤愤地说。《望乡》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提起就恨得牙根疼,“呣们那会儿,国民*兵也是成群结伙地来,唉,哪是人受的罪?”
“怎么?”德子骨碌坐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她,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似的,“你也是这么样?跟那个阿崎……一样?”
媳妇慌了,愣了,望着突然变得陌生了的德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我……”
德子的脸涨得紫红,脖子上的筋都蹦了起来,霍霍地跳。就这么对视了一阵,他突然抓起被子,蒙住了脑袋,在床上缩成一团,两只长着厚茧的大脚露在被子外面,抽疯似地搓着床单。
媳妇的心凉了,她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嘴巴:说!又说!这话连对德子也不该说!过去,她骗德子,德子也就宁愿相信她是“*花儿闺女”,这层窗户纸,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捅破啊,德子也是个男人,他受不了!
“我寻思,电视里演《望乡》这样的电影,是呣们的*策要下来呢……”她失神地喃喃自语。
“哼!”被子里头传出德子沙哑的声音,“你没瞅见大伙儿是怎么瞅稀稀罕儿,找乐子!什么*策能落实到你头上?给你平反?改正?说什么?说你不是……”
一阵痛苦的呻吟,被子蒙得更紧了。
媳妇一夜没合眼。捱到天亮,又去给德子买来了油饼儿,还有薄脆。德子起来了,连瞅都没瞅,也不漱口,不洗脸,就走了。
媳妇的*儿又没处依托了,悠悠忽忽地上街买菜。街上的人好像昨晚上都看了《望乡》了,瞅见她就像瞅见了阿崎婆似的。叽叽咕咕,指指点点。她低着头,买了一条鱼,赶紧回家。她心里空荡荡地,也不知怎么把鱼鳞刮干净的,怎么把鱼烧熟了的,端下来,凉了再热热,耗干了水再添上,就这么等着德子回来。
德子又是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
她迎上去,“又在外边儿喝了?家里还有衡水老白干儿呢,比铺子里的散装酒强。我给你做好了鱼啦……”
德子打着嗝,手扶着床帮说:“我在外头吃了,有钱在哪儿买不着鱼?”
媳妇怕他摔倒,连忙扶着他,“那……就早点儿睡吧!”
德子的大手一扒拉,把她推了一趔趄:“去!靠边儿点儿!”
媳妇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心想:今儿个准又跟昨儿一样,得闹腾!
德子一躺倒就呼呼地睡着了,没闹腾。媳妇替他盖上被子,扒下来鞋,把腿给他挪正了。德子翻了个身,朝后踹了一脚,瓮声瓮气地说:“躲开我!你睡……睡那屋去!”
德子打了一宿的呼噜,媳妇坐了一宿。
天还没亮,德子翻身起来了。媳妇说:“天儿还早,你再睡会儿。”
德子也不言语,弓着腰,把铺盖卷巴卷巴,往胳肢窝底下一掖,就往外走。
媳妇吃惊地拦住他,“你……这是于嘛?”
德子头也不回地说:“活儿忙,我不家歇了。”
媳妇就没再拦他。
今天的天儿晴得真好,一丝云彩花儿也没有。该把被子拿出去晒晒。不,不用晒了。换下来的冬天的衣裳该拆洗拆洗了。不,不用拆洗了。房前的那一小块地,去年种的扁豆结了不少,还留着种儿呢,今年也该种了。不,不用种了。
院子里真清静。李家两口子、梁大夫都上班去了,梁奶奶上街买菜去了,她的三个孙女都上学去了,大的已经上了大学,最小的也上了高中了。都走了,院子里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马三胜的那群鸽子自由地在天上盘旋,有的落在房檐上,有的落在当院地上,啄点儿什么吃。再过一会儿,马三胜又该回来训练鸽子了,又要上房踩瓦了。让他踩去吧!
院子里的那两只鸽子轰地飞了,有人进院里来了。是谁?噢,是疯顺儿。疯顺儿的工作已然安排好了,眼瞅着就要去上班了,也不知道他能给公家干点儿什么?咳,路铺平了,自有他走的办法。
疯顺儿磨磨悠悠走进来,脑袋不灵便地转动着,像是对什么都有兴趣,又像是什么也没看。两只肮脏的手,一只蜷着抬在胸前,一只抠着嘴,他在嗑瓜子呢。
他朝德子媳妇走过来,嘿嘿地傻笑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疯顺儿,出去玩儿去吧,小孩都在胡同口呢,这儿没人跟你玩儿。”德子媳妇好言劝他走,她有自个儿的事儿,怕让疯顺儿耽误了。
疯顺儿不走,却把攥着瓜子的手朝她伸过来,“你吃……你吃……”
德子媳妇的心扑通一声,像是一块大石头从半空中掉下来,砸在深潭里,溅起老高的水花。好久以来,没人这样真诚地对待她了。“瓜子儿?呣们这儿有!”她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大包瓜子,搁在罐子里好久没动了,就进屋找了出来,都递给疯顺儿,“呣,嗑去吧,都给你啦!”
疯顺儿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还是不想走,嘿嘿地朝她笑。那笑,没有恶意。
德子媳妇不撵他,开始干自己的事儿,蹲到廊子底下,拿劈柴装到炉子里,点着了,慢慢地装满煤球。刚刚开始燃烧的煤球,冒着浑浊的浓烟。她抄起旁边的一把破芭蕉扇,扇着,扇着,慢慢地火旺了,烟少了。这炉子,冬天搁到屋里,连取暖,带做饭、烧水。天暖和了,就挪到廊子里来了,屋里的铁皮烟筒也拆了,等冬天,屋里生火的时候再安上。“疯顺儿,劳你驾帮我搭把手儿,把炉子抬屋去。”她想了想,说。
疯顺儿嘿嘿地笑着,小心地把瓜子搁到炉盖儿上,帮她把炉子从廊子底下抬进屋去,也不问抬进去干嘛。然后,又赶紧捧起瓜子来,接着嗑,把瓜子皮就扔在屋里地上。让他扔吧!
德子媳妇把衣柜打开,拿出自个儿的一摞衣裳,搁在床上。提起一件,是那件老式的蓝布大襟褂子,问疯顺儿:“疯顺儿,你说这褂子好看吗?”
疯顺儿一边儿嗑瓜子,一边儿摇摇头。
她又拿起月白色的睡衣:“这件呢?”
疯顺儿又摇摇头。
她把睡衣搁在一边,找出一件素色的府绸对襟上衣:“这件好看吗?”
疯顺儿还是摇摇头。
最后,她翻出了那件十多年没穿过的淡紫色花丝葛旗袍,两只手提着,垂在身子前头。
疯顺儿嘿嘿地笑了:“好咳……”一张嘴,哈喇子流了下来,垂成一个长长的惊叹号。
德子媳妇长长地叹了口气。
“顺儿!顺儿!你又死到哪儿去啦?”是孙桂贞的声音在胡同里叫。这回不是叫疯顺儿回去“塞”,兴许是关于上工作单位报到啊什么的。
“叫你呢,快回去吧。”德子媳妇说。
“嘛呀……嘛呀……”疯顺儿挺不情愿地嚷着往外走,立愣歪斜地出了院门,刚刚落在地上的鸽子又轰地惊飞了。
德子媳妇目送着疯顺儿走远了,看不见了,就从院子里接了一盆水,端进来,在镜子前头洗脸。洗得很慢,很仔细,洗得干干净净,搽上薄薄的一层润肤油。然后,端起脸盆,把脏水倒进水龙头底下的地沟里。
她回到屋里,把门、窗户都关上,拉上窗帘,这样,就谁也不会来打扰她了。其实,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来串门儿了,她一呆就是一天,等着德子晚上回家,吃饭、睡觉。现在,连德子也不回来了,屋子里真安静。
她想了想,还有什么事儿忘了办吗?没有了,这个月的房、水、电费都交过了,什么也不拖欠了。噢,对了,还欠着马三胜一毛八的油饼儿钱呢,十几年了,竟然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人家!她拉开小柜的抽屉,找出一堆钢镚儿,凑够一毛八,包成一个纸包儿,上床打开后窗户,朝马三胜的鸽子房里丢过去。
她关上后窗户,拉上窗帘,心里踏实了。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整齐。然后,脱下身上的旧衣裳,换上那件淡紫色的花丝葛旗袍。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认不出了。唉,这些年,她变得太多了。人过青春无少年,谁都得老。不知不觉,她都快五十了。这个年纪,别人都该抱孙子了,而她,还是一个没有生育过的身子,从来不知道怀抱着婴儿喂奶是怎么样一种滋味儿。
十几年没穿过这件旗袍了,还这么合身,好像身体的胖瘦一点儿也没变,只是脸瘦了,老了,暗淡了。仔细看看,还是自个儿的模样,如果跟那些抱孙子的大嫂、大婶比,谁也不信她是快五十的人。她朝着镜子,不觉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她想再抽一枝戒了十几年的烟,顺便再用点过的火柴棍儿描描眉梢,刚拿起烟盒,便又放下了,算了,戒了的东西,就别再拾起来了。
她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再仔细想想,也想不起还丢下了什么。不,丢下的不少,那……都是该丢的。她不打算像阿崎那样满怀深情地回到家乡去遭哥哥的白眼。她不打算再去求德子搬回来住。和德子过了这二十多年,全当是一场梦吧,醒了好,人不能靠做梦过日子。她也不打算再到胡同里、大街上走走,看看这些年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算了,那么大的世界,那么长的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脸,那么多的嘴,那么多的话!这个世界真累人!
什么也不看了,什么也不想了,她的事情都办完了,该走了。她看见一片白花花的海水,被太阳照得银光闪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踏着海水,踏着沙滩朝前跑去,笑着,嚷着,招呼着阿崎,不,是招呼着她:“动身走啦,这么晴朗的天!哈哈哈……走啊,走啊!”
她又拨了拨炉子里的煤球,又撮了一簸箕续进去,让它慢慢地着,慢慢地。
她把不穿的衣服都装到衣柜里,屋里不能这么乱,她爱干净。把地扫扫,炕上也扫扫,都扫干净。
她从柜子里找出一条从没用过的床单,雪白的,没有一点花儿。德子不喜欢这条床单,说:“白得忒素,像死人使的。”就没让用。这回该用了,她自个儿用,德子管不着了。
她把床上的被子挪开。枕头,德子拿走了一个,还剩一个了,摆到当间儿。然后,平静地躺了下去,把雪白的床单蒙在自己的身上。
炉子里,煤球在静静地燃烧,一氧化碳气体在密闭的房间内无声地蔓延,蔓延……
媳妇死了之后,德子就换房搬家走了,搬到离这儿很远的另一条胡同里去了。那儿,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在街坊们眼里,他是一个全新的人。
德子搬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拉座儿经过这一带也绕着走,他不愿意再看到这块地方,不愿意再碰到这儿的人。他要忘掉这儿的一切,也希望这儿的人把他和他的媳妇忘掉,就像这条胡同里压根儿就没住过这一户似的。
这实际上做不到。胡同里少了他这一户,人们便感到了一种不大不小的缺欠,感到生活中少了一点儿调料。人们需要有不完美的人来衬托自己的完美,需要用无聊的话题来打发自己的无聊。于是,就时常提起那些有关德子媳妇的往事,好像十分怀念似的。遇有生人到这胡同里来,他们还指点着德子故居对人家说:“从前,呣们这儿还住过一个窑姐儿呢……”那语气,似乎有些炫耀。